□ 季 音
“站住,站住!”
“快站住!你們是什么人?”
后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命令式的叫嚷聲。
很明顯,災難已經臨頭,跑掉已不可能。這時需要的是沉著與鎮定。
我們在路邊停了下來,四五個人氣呼呼地一擁而上,把我們圍在中間。來人一看就知道是民團和什么地方保安隊之類,有的穿著藍布褂褲,有的穿著不正規的軍裝,為首的挎著盒子槍,其余幾個都背著老套筒子一類的步槍。
“你們是什么人?到甘溪來干什么?”為首的圓睜雙眼,兇神惡煞般盯著我倆。
“我們是從金華逃難出來的難民,找親戚去。”龐斗華鎮定地回答。對國民黨政府的民團狗腿子,可不能再說是抓壯丁逃出來的,只能說是難民。
“笑話,到青竹坑去找親戚,你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為首的一陣冷笑。
我們不覺一怔,原來他們已知道我們的去向,說不定是問路時漏了風聲,不管怎么樣,我們決不能承認。龐斗華依然沉著地說:“我們確實是從金華來的難民,學校被炸毀了,沒辦法。”他隨口說了一個金華某某中學的名字,“我們不知道什么青竹坑藍竹坑,只想先找個地方找點事做,弄口飯吃。”
“別啰嗦,到鄉公所去再說!”為首的發出命令,幾個人就簇擁著我們往回走,走了幾里地,來到了一條狹窄而骯臟的街道上,一群人剛到一家茶館門前,猛聽得里邊有人一聲喊:“抓了什么人?”
我們被押進了茶館,那發問的人就坐在臨街的一個座位上,是個40開外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紡綢褂褲,平頭四方臉,濃眉下長著一雙狡猾的眼睛,看那派頭,大概是鄉長一類人物。
他又盤問了我們一番,龐斗華從容地又說了一遍,比剛才說得更詳細,說我們是叔侄二人,他在一個中學教書,我在上學,是從金華逃難出來的……
“是教書的,那好,你們給我寫幾個字瞧瞧。”鄉長似笑非笑地,讓人拿來了紙筆,當場試驗。龐斗華不慌不忙,拿起筆來,蘸了點墨汁,就在一張黃紙上揮灑起來,一會兒,紙上就出現了幾行清秀、端正的楷書。
鄉長含笑點了點頭,眼睛朝我看看,意思是該我上場了。我急得心直跳,想這下可糟了,我的字可是夠嗆,無奈,只好拿起筆,在黃土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那鄉長一看,發出一陣冷笑,說:“看你的字就是共產黨的字,還說是上學的哩,嘿嘿。”我年輕的時候沒有正規練過字,只是在參加革命后,學寫簡筆字,形成了一筆自由體,也有人戲稱是什么“革命體”,想不到我的這手蹩腳字在這節骨眼上帶來了麻煩。
鄉長忽然翻了臉,喝令邊上的人:“給我搜!”在龐斗華身上什么也沒有搜到。當搜到我的時候,在我的破褂子口袋里,摸到了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塊紫紅色的研磨得十分精致的圖章石。
我心里又是一驚。這是三隊一位戰友用集中營附近出產的周田石磨成送我的一枚圖章,這位戰友已經犧牲在牢里,這石頭,是我唯一從集中營帶出來的紀念品,一路上盡管顛沛流離,怎么也沒舍得扔掉,莫非它又要帶來麻煩。
鄉長把這枚還沒有刻字的精巧圖章石拿在手上,翻過來倒過去仔細琢磨、觀賞,似乎要從里邊挖出點什么秘密來,嘴里在念叨著:“帶這么個玩意兒干什么?嗯,是不是個什么聯絡信號?”
我沒吱聲。邊上有人發話了:“說不定是個漢奸的暗號呢,這些日子這里混進來的漢奸,有的身上藏著枚小鏡子,有的帶著什么,里面名堂可多呢。”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震,一會兒是共產黨,一會兒又是漢奸,他們在搞什么名堂!繼而一想,這幫人最怕也最恨是共產黨,漢奸在他們心目中算不了什么,漢奸就漢奸吧,隨他們胡說去。于是我繼續不吱聲。
“把他們關起來再說!”鄉長發出了命令。我倆被推推搡搡地走出茶館,押到了離此不遠的甘溪鄉公所的拘留所。我為失去心愛的紀念品而懊喪萬分,心想,準是那個混蛋鄉長把它竊為己有了。
甘溪鄉公所里有幾間牢房,關滿了各式犯人。原來,日本人進攻上饒,上饒縣政府逃難,縣政府的牢房搬到了甘溪鄉,和當地的鄉政府拘留所合而為一,成了一個大監牢。外邊亂糟糟,監牢里也亂紛紛,各系統抓進來的人犯都往這里送,這個監獄與集中營不同,牢房里既有像我這樣的政治嫌疑犯,也有各種刑事犯,包括真正的漢奸,還有因為繳不起錢糧、逃壯丁等原因抓來的本地老俵。盡管監獄外邊由于日本人打進來而亂成了一鍋粥,監獄里的舊秩序卻依然如故,牢房里由一兩個犯人“龍頭”把持著一切,其他犯人都得向他稱臣,家屬探監送來的食物、香煙之類,都得先送給他享受。我與龐斗華沒有東西可以進貢,便被推進牢內最臟的一個暗角里去睡。我的鋪位邊就是尿桶,整天聞尿臭不說,尿液還不時濺落到我身上。
一天中午,監獄門口人聲喧嘩,又押進來一批男女新犯。牢房里很快得到消息,說是“抓住了一批共產黨”。我倆大吃一驚,是什么人又落入魔爪?新抓來的犯人關在最里邊的一間牢房里,我走到牢房的木柵欄門口探望,倏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軒么?那人回過頭來,也看到了我,對著我一笑,千真萬確,就是王軒!就是她!
我一陣心酸,趕緊走回原處,幸好邊上沒有人注意到剛才我們這幕無言的對話。我把消息告訴了龐斗華,他也感到很難過,為什么他們也抓到這里來了呢?
牢房里消息很靈,不多會,進一步的情報傳來了:抓來的這批共產黨,是從上饒集中營里鬧暴動逃出來的,從他們身上還搜出了手榴彈什么的,他們說自己是新四軍,是打鬼子的,誰都不認罪。聽著犯人們在那里議論不休,我倆默默地相對無言,我的心上如同壓著一塊鉛。
第二天,天又下起大雨,那批新來的“犯人”淋著雨被押走了,據說是送回集中營。我看到王軒也在中間,似乎只有她一個女的,也許是由于我的眼眶發濕,看不清他們的面影。雨下得很大,狂暴的雨點嘩嘩地敲打著監獄的屋頂,仿佛也打在我心上。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王軒。(王軒是新四軍的一個醫務干部,我們在集中營特訓班時在一起,在對敵斗爭中,她是表現最好的女同志之一,據說,這次被抓回集中營以后,再也未能逃出魔窟,直到抗日戰爭勝利后才重返革命部隊。在“文革”中,她被迫害致死。)
我與龐斗華已在牢里關了幾天,竟沒人審問過我們一次。到了第七天,聽到外面有人喊我們的名字,就走出牢門,聽候發落。來人看樣子就是那天抓我們的那個頭頭,他沖著我們,惡狠狠地說:“你們兩人立即滾蛋,離開甘溪!”我倆聽了這個“判決”,喜出望外,再不回牢房,就急急忙忙走出了監獄大門。
我心里有些納悶。開始盤問我們的時候,是那么劍拔弩張,什么共產黨,什么漢奸,看來又要災禍臨頭,少不得又得長年坐牢,想不到最后來個“驅逐出境”了事。龐斗華說,這也不奇怪,據他分析,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抓我們的是甘溪鄉的民團,這幫“地頭蛇”在地方上作惡多端,他們對共產黨是又恨又怕,就在離他們不遠的青竹坑、磨盤嶺、范家坳一帶,至今仍有黨領導的紅軍游擊隊在活動,這幫“地頭蛇”如果干得太過頭,難免不會遭紅軍游擊隊報復,倒不如給自己留條后路,不要把壞事干得太絕。其二,國民黨的地方政權與軍統特務系統有矛盾,他們一向是各顧各的,并不甘心為特務系統服務。我們堅決不承認是共產黨和新四軍,其實他們心里清楚,閑事不管為妙,最后也就推出去了事。
龐斗華的一席話,消除了我的疑惑。我倆走到甘溪郊外,揀一處僻靜處坐下來,商議下一步怎么辦?商量的結果是,決定再奔青竹坑。
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我們爬到山上,先隱蔽下來,待天黑時上路。在甘溪的監獄里休息了幾天,體力已大有恢復,我倆朝青竹坑方向走了一程,從山上遠望山下的村子,燈光閃閃,人影憧憧,還響起了軍號聲。
看來這里駐有國民黨軍隊,不能再往前走。再繞道走到另一座山頭上,情況依然差不多,各村子里都有軍隊在活動。待到天色放明,我們隱蔽下來,繼續察看山下的動靜。果然,下邊一個山村里駐扎著國民黨軍隊,士兵們密密地排成隊列在出早操,口令聲、軍號聲響成一片,遠處各條路口上,都有士兵在放哨。
我們在山上整整轉了兩天,根本無法前進,想找個吃飯的地方都很困難。青竹坑這一帶全被國民黨軍隊包圍了。
后來才知道,我們從石塘越獄后的第三天,即6月17日,集中營的“頑固隊”第六隊,在行經崇安赤石鎮的時候舉行了集體暴動,幾十個同志奔上了高山密林,國民黨第三戰區緊急調動近一個師的兵力“圍剿”武夷山。在日本軍隊面前節節敗退的國民黨軍,在青竹坑等地重演了十年內戰時期“圍剿”工農紅軍的一幕丑劇。
我們被迫返回甘溪,正在街頭彷徨,瞥見一處大院門口,貼著一張“收容戰地流亡學生”的布告,署名是“第三戰區政治部流亡學生工作團”。我倆商量了一下,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去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