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的世界

弦 河

每一粒種子都有一顆向陽的世界

1

父親靠著古老的方式為水田蓄水

被洪水沖垮的梯田

要等適合的時間

把沖掉的石頭、泥土重新填回去

那是根

身體內活著的命

多年以后，我耕種的土地

組成身體的部分松動

我時常靠疼痛和神經系統牽住

流散的石頭和泥土

我企圖掙扎，從骨子里抽出

一把叛逆的刀

斬掉掐指謀算的骨節

那是父親從爺爺的腳趾上

遺留的毒素

2

父親一年一年趕著牛

在土地里寫下畢生的字

收筆的瞬間常常被牛尾巴

染出一條噴墨

他們是同類人，彼此共鳴

彼此藐視

又彼此相依為命

為了辨別這一生用盡一輩子

3

有時是賊老天

有時是喝了酒誤事

不喝酒也會走錯路

那口怨氣是樹上的桃

不知足的向陽而生

也最容易引來早起的鳥啄食

剩下另一部分鮮紅的桃肉張著血口子

露著骨牙

4

它已經壞了，不是一顆完整的桃子

沒有受到腐蝕并不代表完整

并不代表最初

父親，你從小讓我護住的那只鳥

飛起來就被莫名的獵槍干掉了

飛得太倔強

未能適應叢林法則

羽翼上沾著沉重的泥

我嘗試洗滌卻怎么也洗不干凈

一如被鳥啄掉的桃肉

我找不到更好的石頭替補上去

像你修補堆砌

被沖掉的梯田

5

我走了，帶著你說的傲骨

不，現在我把他理解為孤獨

不能彎下去的腰

我的種子撒下去

只有我自己能看到，我向神靈祈禱

每一粒種子都有一顆

向陽的世界

那黝黑的后背，像耕地的老牛

他站在田埂上

我知道這條田埂也是

來去的路

他手里有一條濕毛巾

剛剛浸過

稻田里的水

我似乎還能聞到

水里稻花魚的腥味

他反手握住

濕毛巾的兩端

正在認真地擦洗

背上的汗漬

那黝黑的后背

已然彎曲

像耕地老牛

有了駝峰

浸滿了榨出的汗水

順著他彎曲的背

淌下去

濕了褲腰帶

父親抬起頭看著說

“你嘚搞哪樣——”

多少年了

父親在夢里

還是那

濕漉漉的樣子

安魂曲

抬頭看，山頂莊稼地

低頭是田里的稻花香

是一只野獸逃到鍋里

他們飲酒，把酒糟子吐在溝里

一股子山洪沖流而泄

屬于他們，不屬于他們

不要談救贖，不要談木魚聲

不要禱告

不要把馬鞍架在他們背脊

他們從遙遠的戰亂中

到此避難，你把繁華帶來

便是把魔鬼的門打開

午夜，不要出門，多陪陪老人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