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的溫情
——讀袁偉散文《雖然可以加點糖》

許應田

作者調動了自己的回憶和經歷，以小輩的視角看待外公周遭發生的一切，外公固執的重男輕女，舅舅的荒唐無能，姨媽們的憤憤不平，阿爸的憤怒。對于這一切，作者只作陳述或者轉述，以平靜的語言展開那些恩怨紛擾，他在上一輩的故事世界中只是一個旁觀者、傾聽者，正如他在文中所說“作為外甥，我沒有半點兒資格來質疑或討論舅舅的是與非。”龐大的故事群中只有外公的逐漸蒼老才會令他動容。

令我很詫異的是，在雖然可以加點糖這樣甜蜜溫馨的標題下，文章卻充斥著生活的骨感，甚至帶著些辛酸意味。回憶由蜂糖引發，由蜂糖結束，似乎是作者企圖為外公勞苦的一生畫個稍微帶點甜味兒的句號。曾有過“知識分子”稱呼的外公，在白發蒼蒼之際收到了“我”用獎學金買來的蜂蜜，這是對他曾經未“大展宏圖”遺憾的些許彌補。

作者的文字帶著殘忍血腥氣，在他的筆下寒風是為他刮骨療毒的手術刀，長期與數字打交道，讓他的身體帶著數據冰冷、麻木的習氣，外公勞苦的一生唯一得到的就是一個長滿斑點的肺。但偏偏是這樣的殘忍、這樣帶血的鋒利卻在最后被一罐揚大蜂蜜所融化，他從一罐蜂蜜中找到了外公——一只充滿使命，卻無關贊美、甜蜜的工蜂。除此之外，他還找到了那個始終被外公牽掛的自己，離別時，外公給作者和表弟錢的時候，不自覺的把姿態放的很低。可憐的外公已經在舅舅常年的影響下成為了“他兒子的兒子”，面對疼愛的外孫，給錢成了他維護外公身份的一個象征，言語間帶著討好，仿佛只有“我”和表弟收下錢，他才能成為這兩個知識分子的外公。在收到用獎學金買的蜂蜜時，我們不難想象他與有幸焉的自豪，在外孫出息且仍然記掛著他時，他也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知識分子”外孫對他的關懷了，從自身命運和舅舅身上缺失的腰板，直了起來。那由這罐蜂蜜牽引出的這么多絮絮叨叨，無關痛癢的回憶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了。

阿媽對舅舅的態度是“哀其不幸，恨其不爭”，實際上，這何嘗不是作者對外公的態度，當兩輩人懷揣著的對外公重男輕女的激憤，在面對日漸衰弱，甚至一次感冒都差點被死神帶走的外公時，卻總是煙消云散了。他們都知道，哪怕外公偏愛舅舅，但是在外婆“享清閑”后，是他一人分飾兩角，為尚未成家的子女操心，為一日三餐在地里和工地上勞力，乃至拖垮身體，在年邁時遭受病痛的折磨。作者可以在阿爸阿爸、姨媽們怨懟舅舅時保持冷漠，卻無法在外公面前冷心冷情，我對舅舅的一切行為無動于衷，但是當舅舅讓外公陷入苦痛時，我對舅舅的怨恨和厭惡無以復加，對外公的“不爭”也氣憤不已。

隨著文章往下，外公的身體也愈發衰弱，四五年沒回過外公家的作者，在視頻中再次看到外公，他的消瘦與憔悴讓人心疼，“臉上只剩一層帶著老年斑的褐色皮膚，緊包著顴骨。”時光似乎在報復這個年輕時為了支撐家庭重擔而不珍惜身體的老人，作者的描寫十分觸目驚心，“他的話音顯得有些虛弱，似乎是輸液輸得太多，那些藥物在清除病菌和炎癥的同時，順帶也修飾了一下他的嗓子”，“話語間，我能聽到那張篩子似的肺發出的‘哼——哼——’喘息聲”，甚至到了最后，因為咳嗽連與疼愛的外孫說話都成了奢侈，電話被阿媽匆匆掛斷。作者對外公的心疼在字里行間溢出來了。

外公的一生過于悲哀，他付與重望的兒子，最后成了纏繞他最粗最大的藤蔓，汲取著他身體里已所剩不多的營養，哪怕自己成了枯木，也仍會在看到那條藤蔓短暫靠攏時所萌生出虛榮。時至今日，外公面對舅舅的虛張聲勢，他自欺欺人的滿足也許真能給他不多的時光里帶來慰藉，而那幾個在自己重男輕女固執下被耽誤的女兒們，他也沒有辦法安然接受她們的接濟，重病卻不聲張，源于他內心對女兒們的愧疚。這樣的外公實在讓人愛不得、恨不得。

作者的的筆觸可謂鋒芒畢露，見刀見血的描述下，文字在現實與回憶中轉換，有著很強的帶入性，我慶幸自己閱讀時正是在初冬時節，陪同作者一起見證法國梧桐將自己金黃的頭發償還給寒風，在溫熱的洗腳盆里親潤冰冷的雙腳。通過前篇的環境描寫，給文章奠定了略顯頹廢的基調，讓后面對外公不幸、不爭的感想隨著環境的蕭瑟鋪展開來。有意壓制的情緒使得個人存在的低調和沉悶入其內又出其外，每一個故事片段都安頓一隅，相互勾連之下，他見和己見組合成外公靜水流深的一生。

作為一名年輕作家，90后詩人袁偉對故事的把控力卻是驚人的。他的文字有著洞察世事的力量，從回憶和阿爸阿媽訴說的話語中，讓外公的故事辛酸苦辣中夾雜著溫情，他不放過有關外公的一星半點兒細節，回憶與外公相處相見的畫面，點點滴滴信手拈來，不著痕跡，將之無限擴大，正因為此才會給讀者帶來心靈的沖擊。被無限擴大的外公身上，我們能看到中國千千萬萬老一輩人的形象，比如：有自己的小脾氣，不愿意花女兒辛辛苦苦賺的錢。

文字可以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順序，情感卻可以跳動在不同的環境氛圍。我對作者描寫的準備燒熱水泡腳的細節印象過于深刻，這讓我不得不懷疑是否在作者的文字之外，正是因為泡腳，讓作者冰冷的身體逐漸融化在泡腳水的溫熱中，連帶著他的思想也被溫情融化，所以一罐蜂蜜，在文章最后竟承載了草長鶯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