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 水
他遠遠見她進來,緊挨著那個人坐下。嶄新的立領毛衣,一笑便像
綠萼之上,大朵罌粟,尋聲鼓脹開來。聽說,后來故事的順序是:
她隨他回家,又乘興凌晨奔去了萬體館的酒吧。再后來,她手持熱鍋都用
厚厚的布。食物在眼前的湯淖中歡騰,最終清晰地,鋪開在碗碟中。
從圣彼得堡,他寄來明信片。字小小的,放在陽光下看,覺得
有種渾然不覺的歪斜。車道兩旁的麥茬,被點起了野火,黑色的路面
像打開一縫天光。他寫道:我在夢里見過你,你像《沙丘之子》的裘德·洛。
詹姆斯·麥卡沃伊生于一九七九年,你生于一九八〇年。其實,你遇到了暴雨。
她將瓠瓜和蝦皮煎炒后,煮湯。采摘小區里在枝頭干結的枇杷,
加冰糖、百合,置木塞熱水壺中蓋悶。又下到雨后的河浜,尋最清透的蘆根,
切碎,添些竹茹,洗粳米熬粥。黃昏的天空像帽子,橘紅色邊沿蓋住相同的
事物。為自己,她反復將他的微信簽名讀出聲:可否,正式地,聽我的呼吸?
撐傘在新搬來的小區附近走了一圈,輕易就走到了
她家樓下。進到房間,
盤坐地毯上,沒多少言語,看看電視,他便想去抱她。她推開,指指瑜伽墊
示意可以坐她身邊。他靠過去,順勢將頭越過她的身體。他們的耳鬢廝磨
有序又充分。她并不接受深吻,只輕碰一下,問:我們是濕垃圾,還是干垃圾?
在一起的兩年里,他隨她去過兩次湖南。她家在長沙,母親再嫁岳陽。
橘子洲頭的湘江很清,洞庭湖邊的鎮江塔,基座早已沒于水下。
她把孩子生了下來。有一年,在嶗山,逼仄的木屋樓道里,看人曬茶。
葉莖均勻鋪開,孩子就在上面爬。陽光透過圍欄,附著在他不斷前伸的手上。
橋底下并沒有月亮。濃霧中,魚的跳躍,像罩住了另一種動物
鐘形的身體。他昨晚剔了一條綠斑,而剛才只就著油條,喝了半杯豆漿。
河水有些冷,他試了試,仍想游到對岸去。
山上應該起了霜凍,陷入泥路的車轍,像被車燈照亮的枯枝。
他中途停下,又背了一遍她的電話號碼。
她從深圳飛回杭州。他們的往事已是多年前的中學時代了。他忽然
將她頂到體育場的衣柜上。她清晰記得,他的胡楂,像混合在細雨中的銀針。
此刻,湖上的人們,正在荷區更換套樁,重筑圍壩。
她穿過參加婚宴的人群,
向他走過去。她抖動了一下羽絨服上的鞭炮屑,輕輕地握了握新娘的手。
騎行至仙居,天氣開始陰沉。遠遠地,枝干飛出崖壁的樹木像自我
搭建中的鐵橋。這里離臺州府城已不遠。那年他們入千佛塔,持香繞塔,
足有九十九周。她還把繡球花帶回酒店,插進梅瓶,瓶中水反照出幾把木椅,
顛倒的畫框,她的身體,就橫在一把白瓷壺的邊緣,窄窄的,疏疏的。
再回故鄉,她的墳丘已被移除。他走到另一年輕早逝的陌生人的墓地,
在黑碑上分辨她金色的名字。山梁上就可看到她家長長的石頭院,父親
拿了八萬,就與四個叔父一樣,搬去了城區邊上。
他半夜翻進龍王廟,
從古井里汲水,裝進塑料瓶中,準備第二天澆到她墳頭那叢嶄新的須芒草上。
眾鳥去西方,鹽堿地上留下孤星。
神的巨靈,映照敘事的退縮。松鼠征引了
一截帶花的樹枝。旗鼓相當的愛人,
為何你逶迤遠行,要迫我,為此哀悼?
針尖上的漩渦。他夢見,他試圖將每個句子,都粘到同一截木頭上去。
滿員的飛機很快降落,在樹林里滑行。煙囪頂端坐著的每個人,他都認識,
他都允許他們的臉,如同微甘的糖紙。母親往他夢里遞進來了一只蜜蜂,
他開車駛過橋。水中的倒影,是發絲壓著發絲,發絲纏停了數艘軍艦。
慢些,讓記憶慢下來,讓肉體
跑到記憶的前面去。
兩岸的樓房,撞擊峽谷的頂端
紅燈只禁止那些負責望風的少年。
我們坐在醫院的樓梯上。高窗下的公共泳池,忽然靜下來,薄霧加深
水波的裂紋。遠處的所有人,都只剩兩小時人生。
樹木要震動下來衰敗的
葉子,風要為新生的嬰兒,改緩前面的斜坡。其實永無故人,被讀過,
擁抱過,也永遠地被重新發現:月亮又苦又陰涼,裙子鋪滿閃閃發光的草灘。
他躺在床上。腦海里已和喜歡的人
過完了一生。窗外柳絮飄飛,
他覺得整個世界是一場葬禮。
還沒投出快遞,也還沒有一起大口喝酒。
觀看野餐、劃船。
年輕的高中生,駛向草被踏平的一段地平線。
鏡頭里,大廈粘在了堤壩上。沒有人
經過我。語境提供者,微微努了努渦旋型的嘴。
那是最后一天:乳色的湖水,山間扁平的月亮。我擔心相續無常,
害怕乘著春風彌漫,就此往你身體里,一跳。其實現在就很美,
咬著草莖,鐵鍋里云吱吱作響。你阻止我在脖頸處上緊發條,
雨中你頭頂洋洋灑灑的炭灰,只是把我你分開在一個雷聲的兩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