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心如
阿Q是魯迅創作的眾多底層人物之一。為了更好地解讀阿Q的人物形象,在探究其身上蘊含的國民劣根性時,人們還可以從人物與生存環境的關系來考察。本文以此為視角,分析了阿Q這一底層游民生活狀態后的名分、生計、精神等困境,認為在未莊這個閉塞的水鄉,阿Q如一股叛逆的盲流,到處四溢,卻找不到方向,最后的革命并沒有將他引入更大的洪流,卻讓他走向生命的終點,進而揭示了阿Q形象的悲劇意蘊。
阿Q于未莊的意義恰如一個異質存在,閱讀魯迅的《阿Q正傳》,人們無法不正視這一點。當然,按照傳統意義的文本解讀,人們或許從阿Q人物形象上可以找到作者批判的焦點,即對當時國民“精神勝利法”這一頑癥與劣根性的批判。然而,文本一經創作,便包含了無數的解讀可能。筆者以阿Q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的關系為視角,探求這一人物隱形存在的悲劇精神。
阿Q的角色與《故鄉》中的閏土、《祝福》中的祥林嫂雖存在共性,即作為社會底層角色而呈現,然而又有許多不同。這種不同的關鍵點則體現在人物與環境的關系上。閏土與祥林嫂的生存空間是狹小的,他們的生存狀態是單向的受壓。他們飽受著統治階層的壓迫,無助地忍受著這一切災與難、痛與苦。他們日漸麻木的精神顯示著自身的痛楚,卻又似無察覺。于他們而言,生活仿佛一場煉獄。而這一切遭際又都外顯至人物近乎木刻畫似的形象塑造中。下面不妨分別對魯迅筆下的這兩位人物進行觀照。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保ā豆枢l》)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之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祝福》)
多年后,“我”在故鄉與閏土再次相逢。相較于年少時敏捷勇敢、見多識廣的閏土形象,一聲恭敬、囁懦的“老爺”留給“我”的更多是一種隔膜木訥、茫然無措、滿目凄涼的印象。而小說《祝福》開頭,魯鎮家家沉浸在歲暮“祝福”的氛圍中,“我”在河邊偶然遇見的祥林嫂已近乎活物,令人唯恐避之不及。那個初到魯鎮時年輕有力、兩頰微紅的祥林嫂,此時已經淪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在閏土與祥林嫂身上,人們大抵可以看到作者對辛亥革命前后底層民眾生存狀況的關注與同情。
而這在阿Q身上又有不同的一面。同樣居于社會底層,同樣貧困不堪,但是作為貧下雇農的阿Q之于未莊,仿佛是平靜的水面上擊起的一縷微瀾,盡管終究歸于平靜,可是畢竟引起過趙老太爺、趙秀才、假洋鬼子的恐慌。細讀《阿Q正傳》,人們發現作者所呈現的故事背景未莊,作為典型的江南水鄉,與魯鎮并無不同。在革命大潮的席卷下,未莊與包括魯鎮在內的一切村莊不免如江上一葉小舟,顛簸不定?!栋正傳》共九章,從自序由來、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戀愛的悲劇、生計問題、中興與末路,到革命、不準革命、大團圓,阿Q的人物行狀宛在目前。在革命到來之前,阿Q與未莊的王胡、小D一樣,逆來順受??墒牵愑谕鹾?、小D,乃至魯迅筆下閏土、祥林嫂這些底層民眾,在革命到來之前,阿Q在未莊已經呈現了一種不同的特質。
在第一章序中,當聽說趙太爺兒子中了秀才時,喝了兩碗黃酒的阿Q手舞足蹈,滿臉光彩,以本家自居,并向旁人細細排起他與趙秀才的輩分。阿Q到底姓什么,魯迅并沒有明確寫出。在趙太爺的呵斥下,阿Q只得悻悻退下,此后也不再有人提起。于是,阿Q的姓氏成了一個未解之謎。盡管此后在未莊阿Q稱呼依然如故,但是畢竟可以見出阿Q對個人名分的在意與爭取。
阿Q既無家,又無固定職業。平時住在土谷祠,以打短工為生,“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過著游民的生活,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使阿Q又異于未莊的其他人。在傳統的鄉村社會,基于儒家倫理和土地而形成的村莊格局相對穩定,流動性較少。阿Q非常態的游民生活意味著無數的可能。他進過幾回城,于是又有一種自視甚高、不將未莊人放在眼里的心理。
當個人面臨生計問題,并且在未莊衣食無著時,阿Q選擇了進城。這種基于生存處境焦慮而做出的選擇也許是自發的本能,可是日后阿Q從中興到末路,從革命到不準革命,乃至最后掉了腦袋,又多半源于這種不安于現狀的自發本能。
阿Q身上的這種異質在“革命”一章得到充分彰顯。當革命的風聲傳到未莊時,一向“深惡而痛絕之”的阿Q在人心動搖、慌張的未莊奔走宣告“造反了!造反了!”,阿Q的快意既源于未莊人的恐慌,也是基于自己的不如意。他的造反居然也引起了趙太爺、趙秀才、趙白眼的驚懼、膽怯與憮然。這讓阿Q更加飄飄然。然而,他對于革命并沒有真正的認識。關于革命,小說中土谷祠的一段睡前臆想流露了阿Q的心理。小說分四段呈現,依次寫了阿Q以為革命就是舊式的農民起義,就是報私仇,就是發橫財,就是娶老婆。對于阿Q來說,革命是一種朦朧、自發的本能,是一次改變自身窘境的機會。但是,革命的戰火并沒有真正延燒至未莊這個偏僻、閉塞的水鄉,很快未莊就恢復了平靜,除了將辮子盤到頭頂,未莊大抵是一如其舊,倒是阿Q最后在“大團圓”中枉送了性命。
與未莊其他人相比,人們發現,阿Q與未莊存在一種緊張的對峙,無論是對趙太爺、趙秀才、趙白眼,還是對吳媽、小尼姑、王胡、小D。他不滿于自己的生存處境,他有對名分、生存、面子、愛情的爭取,但是他又找不到出路,精神勝利法成了他唯一的安慰。他宛如一股叛逆的盲流,肆無忌憚地游走在未莊這個閉塞的水鄉。最后,他抓住革命這根導火索,卻不幸革了自己的命。這是阿Q的悲劇。
在評價阿Q這一形象時,人們固然不忘其精神勝利法所展現的國民劣根性,但是同樣應觀照這一人物身上的悲劇意蘊,看到辛亥革命與底層民眾的脫離。盡管阿Q不懂革命,但是他身上潛藏的這股自發的叛逆盲流一旦真正與革命的洪流相融合,必將激發、奔涌出來,為舊式的鄉村社會帶來新的可能。
(南京審計大學澤園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