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杰文
十三歲的大娃一直詫異于我總是會把掉在餐桌上,甚至是掉到地上的每一顆米飯都撿起來吃掉。單位的同事,也經常感嘆于我吃飯的時候,總能把所有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戲謔我那飯盆像是被狗舔過一樣。
他們并不知道,可能也不會理解,我對大米有著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我出生于一個農民家庭,參加工作之前,一直生活在農村。從我記事開始,莊稼地就是我的第二課堂——我在地里奔跑,有時候是追趕牲畜,有時候是追逐小伙伴;我在地里刨食,有時候是給家禽家畜找吃的,有時候是給自己和家人找吃的;我在地里仰望,仰望藍天,仰望白云,仰望星空,仰望伸手怎么也夠不著的美好生活。
那個時候,饑餓仍然是經常困擾我和家人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就算是參加工作以后,有一段短短的時間,我也曾有過因為沒錢吃飯而不得不靠一包餅干挨過幾天的難忘經歷。
只有土地,能給我們帶來希望,能幫我們解決饑餓的問題。于是,我和弟弟小小年紀便學會了如何耕種,見證一粒種子到米飯的全過程。
選種、育秧、翻地、耙田、拔秧、插秧、除草、戽水、施肥、噴藥、收割、打谷、曬谷、碾米……一連串詞語,串起了一粒大米從田間走到餐桌的前世今生。而中間那一系列的頓號,便是農民揮灑在田間地頭的一串串晶瑩而滾燙的汗珠。
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
那年夏收,我應該是十歲,弟弟七歲,家里種了好幾畝地,父母實在是忙不過來。母親拿出一塊錢,指著一片大約一畝多的金黃的稻田對我們兄弟倆說:“今天把這片稻田割了,這一塊錢就是你們的!”我們兄弟倆如獲至寶,拿著銀光閃閃的鐮刀,彎下稚嫩纖細的小腰,頂著熱騰騰的太陽,在密不透風的稻田里,從旭日初升一直割到夜幕降臨。我清楚地記得,每片田里大約有四十五壟水稻,我負責二十五壟,弟弟負責二十壟。
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
那年春耕,因為村里的牛不夠用,父親又想省點錢。于是我們父子兩人揮著鋤頭,花了兩天時間把整整一畝多的地給翻了一遍。渾身有多么酸痛早已忘記,雙手起了多少血泡也早已忘記,只記得翻完地后我因為手疼好幾天都寫不好作業。我清楚記得,那年我正在上初一,剛好跟我現在的大娃一般年紀。
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
我剛考上中專的那一年的秋收,我們又多承包了兩畝地,那一年地里水稻長勢特別好,一畝地能打二十來袋。我騎著自行車,載著剛打下來的稻谷,一趟又一趟地往地里家里兩頭跑。裝在飼料袋里的稻谷,含著飽滿的水分,帶著對土地的眷戀,顯得特別地沉,一袋至少一百來斤。顛簸在崎嶇的田間小路,米袋子一次又一次從自行車后座上滑落,我又一次又一次將它們抱起。那時候,我多么希望家里的地能少一些,我受的苦能少一些。
艱苦的日子終于過去。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參加收割稻谷的最后一年。我跳出“農門”到城里工作,也吃上了曾經無限羨慕的“公家飯”。然而,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對土地、水稻的感情沒有一絲絲改變。每當下鄉路過雜草叢生的荒地時,我就會在心里仔細核算這片田地能打下來多少糧食;每當端起飯碗,我總是會懷著極其虔誠的心,猶如朝圣般將噴香的米飯輕輕地撥進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讓每一粒大米留在我的胃里,留在我的心里。
【原載《羊城晚報》】

插圖 / 節約糧食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