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蕭紅

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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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的記憶總是青灰色的，像徽州老家的民居，簡簡單單的白墻黑瓦，簡簡單單的天青色屋頂。青花瓷的美都融在了那明快的色調(diào)對比中了，宛如荷塘月色，清幽雅致，干凈從容。

時令已是酷暑，逃離北京的炎炎夏日，從哈爾濱到呼蘭河畔，一路上卻和風(fēng)細(xì)雨，像江南的春季，濕濕潤潤，淅淅瀝瀝。雨是溫柔的雨，風(fēng)是和暖的風(fēng)，本來有些猶豫、有些彷徨的心情，漸漸溫婉開來。

2

最早的相遇，總在書里面。魯迅的文字是鋒銳的，刀刀不見血，卻刀刀閃溢著寒光。在逼得人幾近窒息的空氣里，卻要每個讀者都去拷問自己的心靈。魯迅的文字也許可以效仿，可是，魯迅文字里的骨血卻沒有任何人能去移植。直到今天，我們?nèi)テ肺丁秱拧罚覀內(nèi)バ础鞍”，仍是隔了一層鏡花水月，仍是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

蕭紅是魯迅的弟子，更是魯迅文字里骨血的傳人。我們?nèi)タ础渡缊觥罚覀內(nèi)タ础逗籼m河傳》，總在那種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民國的天空下游走，總是把中國鄉(xiāng)村里普通人的思想和呼吸一點點撕裂開來，那里面滿是悲涼，滿是凄楚，滿是對生的無奈，滿是對死的漠然。

3

好在正如呼蘭這秀雅的名字，北中國的土壤上一樣能開出明麗的花朵。

所有冷硬的外表下有時也會跳蕩著一顆嬌柔的心。

所有悲苦的人生也能時時存留著每個人最溫暖的所在。

更可寶貴的還有蕭紅故居里那青翠的菜園，正如魯迅先生的百草園，那里藏著一個過早喪失母愛的叛逆女孩的所有童真和歡樂，那里的磨坊曾經(jīng)有聽不完的故事，那里的牲畜棚至今還遺留著小牛犢、小馬駒的氣息，而長長的掩映著碧綠的倭瓜葉子和火紅的辣椒叢中，有五彩斑斕的蝴蝶撲閃著翅膀。蔚藍(lán)的天宇下依稀還浮現(xiàn)出祖父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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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象，當(dāng)年的女孩，毅然決然離家，離開這歡樂無限的百草園，一定是充滿了無限的悲苦。可以想象，無論孤身忍著饑餓枯守在哈爾濱，還是遠(yuǎn)離家鄉(xiāng)，拖著病體藏身九龍之一隅，多少個夢中，她一定無數(shù)次想回歸呼蘭河畔，一定無數(shù)次在懷想祖父、懷想后花園時，淚水濕透枕巾。

有人說蕭紅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有人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遺漏了一位輝煌的北國女性，還有人說，蕭紅如果不死，那一定是中國文學(xué)的傳奇，可是，我知道，所有的如果都像流沙，在指縫間不經(jīng)意悄悄流走，唯有文字長存，唯有文字里的骨血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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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呼蘭時，天上再次下起小雨。細(xì)細(xì)的雨絲，給平正的蕭紅故居籠上一層薄薄的青煙，粗獷的、喧囂的城市一下子安靜下來，像奔騰的河水遇見寬灣后，突然間就變得深沉。

馬路對面竟然是黑龍江省肺結(jié)核病醫(yī)院，也是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結(jié)核病診療醫(yī)院。醫(yī)院里高聳的水塔，已有七十多年歷史，上面還清晰地寫著“1943”的字樣，那可是蕭紅因肺結(jié)核病在香港孤獨地離世后的第二年。遺憾嗎？人生總是在不期的相遇里呈現(xiàn)某種必然的規(guī)律;不甘心嗎？命運不過是無數(shù)張涂滿油彩背后紛繁多樣的臉，有時疲累，有時驚喜，有時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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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本身就是一本書，閱讀蕭紅，我們都能感受到魯迅說的那份越軌的筆致，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qiáng)，對于死的掙扎，已經(jīng)力透紙背。然而，蕭紅另一面卻是藏在她細(xì)致得幾近偏執(zhí)的不厭其煩的對東北往事的描敘中，那份明麗和新鮮對于今天的人們來說，已經(jīng)無從追憶。

茅盾先生感受到了，他說蕭紅是寂寞的。對于生活曾經(jīng)寄予美好的希望，但又屢次“幻滅”的人，對于對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對自己的工作有遠(yuǎn)大計劃的人，只會加倍地寂寞。蕭紅孤獨地躺在香港的淺水灣，當(dāng)無數(shù)紅男綠女嬉笑著走過，誰還能想起當(dāng)年她蟄居時幽冷的心境和對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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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告別人間時，還念念不忘那曾經(jīng)最溫暖的后花園。那園里的蝴蝶、螞蚱、蜻蜓是否年年依舊？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兒工夫變出一匹馬，一會兒工夫變出一條狗來？

蕭紅在絕筆中說，這一切都不能想象了。越想象只會越悲苦，越想象只會越寂寞。可是百年過去了，當(dāng)年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變成繁華的都市，青翠欲滴的后花園已經(jīng)變成游客熙熙攘攘的景點，唯有呼蘭河，還在曠遠(yuǎn)的天空下靜靜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