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崗山（組詩）

干海兵

我看見的大海

黃昏的大海是蹲在煙頭上的

宇宙有點混沌，沙子們每個都像

搭著摩的過來的中年人

海啊，海啊

海啊，你愿不愿意變成他的披肩

把他擁在空瓶子一樣的回憶中

他的馬四散而逃

他被一萬匹水穿過，他垂頭喪氣

蜷縮在夕陽的螺殼中

總有些海是不一樣的——

它的褶皺穿在身上是傷疤，它在夜色中

越陷越深，而一個煙頭

像快燃燒殆盡的燈塔，如果

如果現在一步一步

退離沙灘，把海放在汗津津的

口袋里，他是不是可以吹著風回家

海啊，海啊

你在他的胸膛早已不再起伏

你在饑渴的水中死去又醒來

一些人

一些人消失了，又在

更安靜的地方出現

清明節給父親上墳，我

發現墓園里有和我差不多

年齡的，甚至小很多的人

已在春天找到了各自的

棲居之地

這些來路各不相同的

隱者，名字刻在桃花和

冬青樹的縫隙當中，石頭之上

那些生機盎然的石頭

為時間和等待，留出了

堅硬的位置

不只有斑鳩落在

他（她）們刀砍斧斫的

名字上面，青苔來過

流水來過，風也來過

但更多的是白晝與夜晚

一遍遍把他們失去的

時間打開又合上

沉睡之人，或者去了遠方

或者就近入定

就像墓園門口一輛輛

來了又去的汽車，花花綠綠的

人。他們離去不久

塵埃重又落滿

空空的墓臺

龍崗山

把父親埋在了龍崗山上

其實埋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父親終于不再嘮叨了

父親終于啞口無言了

我一年來看他一次，坐在

安安靜靜的空山里面

白云呆呆地掛在天上

或者小雨從東邊下到西邊

可是龍崗山和我童年住過的

小屋不一樣。可是龍崗山

爬上去一次我就老一次

父親心事重重的照片上長出了青苔

父親摘下的眼鏡上有螞蟻

匆匆忙忙地爬過。為什么要把

父親的目光留在他的小屋外？

為什么龍崗山藏得住那么多的話語

春花開得無聲，落葉也躡手躡腳

可是那些排隊上山的人

還沒有下山天就黑了，那些影子

飄到天上就成了星星，或者

沉入到時間中變成了石頭

有人說時間是會凝固的，像風一樣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我看見他扶著風在小路上閃爍

落 寞

有多少落寞才能讓

中年開出花來。他坐在

最后一瓣春天的夕陽下面

面容模糊，像落敗的

時光的影子

有多少時光堆積在

他開始遲緩的眼睛、手

嘴唇上，如此窮于表達

懶于表達，就讓春天人群的

潮水把他移到

每一個角落。

角落里寒涼中，有

大到不可依托的溫暖

似有似無的

火焰。落寞是大河、雨滴

平庸的閃電

輕手輕腳的閃電，

就坐在夕陽

之下，像一萬朵花

掩蓋了一座浩大的

英雄的廢墟

羊樓洞的車轍

被雨水剜去的那部分

回蕩著長江鐵質的聲音

被月光剜去的那部分

芒草瘋長，桐油燈如火屑

被茶葉剜去的那部分

飛向伊斯坦布爾，一小杯

時光的回音

赤壁之腋，獨輪車在黃昏

空空蕩蕩地呻吟。

經過的小花

矢車菊，謝了

經過的小草

車前子，背負著300個寒暑

羊樓洞，你為什么有那么多

叮叮當當的傷痕

車輪吻過的遠方

是茶葉馱來的新娘

新娘從漢陽來，轉過藏青色的

無言無語的消瘦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