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多年前看電影《西洋鏡》,說譚鑫培拍電影《定軍山》,他在戲臺上唱:“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臺下的觀眾也一起唱。
譚鑫培向有“伶界大王”之稱,接下來幾代人,也都有其藝術和為人的獨到與可愛之處。從在匯文學校學外語,一生段子遍天下,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的譚小培(譚五爺),到一嗓子能在天津中國大戲院上下響堂的譚富英,再到文武全才,卻堅決說自己不是藝術家的譚元壽,近二百年來,沒有一個家族能如“英秀堂譚家”一般,如此完整地貫穿了整個京劇發展史。
從晚清到現在,譚家,從譚鑫培到譚正巖,已歷七代,代代都有符合時代審美的名角兒出現在舞臺上。
話說1890 年,譚鑫培在清宮里唱《失空斬》,有幾步道,走得是特別帥,幾位王爺貝勒也想學,但是卻怎么也走不出來,于是,就問譚鑫培:“你這幾步道,是咋走的?”“還不是跟您幾位爺平常走道時學的。”這就叫藝術來源于生活。
過去唱京劇,都是晚上六點半開戲,唱到夜里十二點。一晚上要唱六七出戲。名角兒一般都是十點以后才上場。那時,不論是從業者的數量、水平、劇目、劇場、劇團、班社、戲曲文獻的數量等,都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豐富。人沒有不聽戲、不看戲的,京劇也不算是什么高深的藝術,就是社會常識。京劇世家也非常多,承傳了七代的人同樣有,但每一代都是頭路角兒的還真不多。
京劇不是一日形成的,早期的京劇還保存著很多地方戲的特色。如高音大嗓,很多唱腔都是直筒兒的。臺詞也比較水,服飾也不夠美觀,表演也比較粗放。
在演野臺子戲時,還有很多戲是臨時現編的,也沒個準詞兒。如早期的孫菊仙的孫派、張二奎的奎派、汪桂芬的汪派、劉鴻聲的劉派,跟現在的京劇都不是一個味兒。當時的說法叫“時尚黃腔喊似雷,當年昆弋話無媒;而今特重余三勝,年少爭傳張二奎”。
因此譚家第一代漢調演員譚志道從湖北進京,然后,票友下海,他從漢調改京劇的過程,也就是京劇逐漸形成的過程。以前的戲演起來都很長,但到了譚鑫培這兒,就刪繁就簡了,不僅精簡了場次和時間,還降低了調門,突出了戲核兒。
當時,劉鴻聲唱“三斬一碰”調門很高,很受歡迎,老譚為了干過他,就改編了《珠簾寨》,用老生來唱原本是花臉的李克用,并加工了里面的唱段,使其成為了今天各大流派都會唱的保留劇目。

老譚是很兼采眾長的,能唱很多昆曲戲、地方戲,甚至愛聽曲藝,并形成家風。譚鑫培、譚小培、譚富英都愛聽劉寶全的大鼓,都是把人家請到家里來唱。特別是譚鑫培音色唯美,一改京劇的高音大嗓。當時,還有人評價他的唱腔是靡靡之音呢,所謂“千秋興亡誰管得,滿城爭唱叫天兒”是也。
說到譚鑫培,就會令人想起電影《梅蘭芳》里的十三燕,聽說十三燕就是以譚鑫培為原型的,片中十三燕有一句話很震撼我:“咱們是下九流啊!”在一個唱戲的是下九流的年代,譚鑫培總想著,怎么才能讓自己的后代兒孫繼續唱戲,但不再是下九流。
一直以來,都有種說法,父親是名角兒,往往兒子不一定成,因為不差錢,也就狠不下心來學藝,父親也沒時間手把手地教;反而是當爹的自己不成,才會拼命寄希望于下一代。
譚小培先生愛吃爆肚兒、杏仁豆腐,愛滑冰,會開汽車。人們都說他有福氣,從小父親是名角兒,父親去世了,兒子又成了名角兒了。有一幅漫畫,是譚小培對著譚鑫培說:“你兒子不如我兒子。”又對著譚富英說:“你父親不如我父親。”譚小培看過后,也是哈哈一笑。
其實,譚三爺也沒那么差,像《南天門》這樣的戲,別人都是當開場唱,而他卻能當大軸唱。在承傳譚派藝術上,他還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的。
再往后,就是“四大須生”之一的譚富英了,他的嗓音天賦極佳,唱腔又亮又沖,干板剁字,尤其是唱快板,咬字清晰而有力,向有“新譚派”之稱。學戲有時就是一張窗戶紙,一捅就破,不捅不破。很多技法都是靠前輩口傳心授,手把手教出來的。生在梨園世家又是唱戲的材料,自然就會順風順水。而譚家選擇把譚富英送入富連成科班,用科班里的方式來教,沒出科就唱紅了。他還與雪艷琴一起出演了京劇電影《四郎探母》,這是電影史上第一部有聲戲曲片。
譚富英先生的故事,是“三塊三,叫小番”。京劇《四郎探母》,楊四郎在回宋營前,有一句翻著唱的嘎調:“站立宮門叫小番”。有的演員不唱,但觀眾希望以嗓子好著稱的譚富英唱。譚富英先生論嗓子當然沒問題,可不知怎的,特別是面對天津觀眾時,緊張過度,愣沒上去,結果一下子遭了“倒好”。“通!”“三塊三,叫小番吶!”為挽回聲譽,譚富英只好再貼一出《探母》,以示向天津的觀眾表示歉意。后來,他再唱這段,就找了個方法,安排好“托兒”,一到這里就先叫好,聽到“好”聲,他也就唱上去了。當時,只要他一演戲,天津的觀眾就會奔走相告:“哎,譚富英(唱)上去了沒?”“上去了!”
譚富英好靜,喜歡看書,為人忠厚樸實,特別有戲德。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市文化部門成立了北京京劇團。北京京劇團演出陣容強大,有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五大頭牌,而馬連良和譚富英分別為正副團長。二人都在“四大須生”里邊兒,譚富英竟然會給馬連良跨刀演配角,在《群英會》里演魯肅,在《趙氏孤兒》里演趙盾,這按理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但他卻一點也不以為意。
新中國的成立,也令戲曲界的面貌煥然一新。譚元壽先后加入了總政京劇團、北京京劇二團,最終又到了北京京劇團。當時,梨園行班社合并與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如此一來,已到了該自己挑班唱戲年齡的譚元壽,也就不能再自己挑班唱戲了,因為此時的戲曲演員都已經是國家的人了。
1964 年,北京京劇團將滬劇《蘆蕩火種》改編為同名京劇,第二年,又更名為《沙家浜》,成為“八大樣板戲”之一。
但譚先生最想不通的是,他在《沙家浜》中扮演了郭建光,成為了名角兒。報紙上、廣播里,天天宣傳,但他還是在“文革”前被抄了家,家中的古玩字畫、京劇資料都被一掃而空,幾乎把家都給拆了。但“文革”后,因為他演的是江青主抓的樣板戲,專案組又辦了他十個月的學習班,命他寫交代材料。他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這也是他后來再也不唱《沙家浜》了的原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