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有鴻儒,只我一個白丁在旁畫圖。”那是在清華大學勝因院12 號,林徽因的最后一個家。后來成為建筑學家、工程院院士的關肇鄴那時23 歲,剛從清華大學營建系畢業留校,那段時間每天來這里,幫老師林徽因畫圖。
老朋友金岳霖、張奚若、周培源等時來造訪。這樣的下午茶時光,關肇鄴能依稀感覺到上世紀30 年代那個著名的北總布胡同3 號“太太的客廳”的氛圍。但無論是年華的逝去、人事的凋零,還是大環境的改變、健康的惡化,都早已今非昔比。眼前這個常年綿纏于病榻的林徽因,只能用“瘦骨嶙峋”來形容。林徽因床頭放著一張她上世紀20 年代風華絕世的照片。她指著說:“看啊,這就是當年的林徽因。”接著是一聲輕輕的嘆息。時間已走到1953 年,林徽因不滿51 歲生命的最后時光。
關肇鄴的父親是清末最后一屆進士,他家曾住在故宮東華門旁的一個四合院,算是書香門第,自小受到傳統文化的耳濡目染。他覺得,也許是這些原因,梁思成先生會找他去幫助工作。1952 年5 月,人民英雄紀念碑興建委員會正式成立,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擔任主任,清華大學營建系主任梁思成擔任副主任,林徽因擔任委員。梁思成當時社會職務很多,每天都要進城去,設計紀念碑的工作主要是林徽因在做。但她生病臥床,梁思成就調剛畢業的關肇鄴去幫忙。1953 年2 月,關肇鄴奉命來到清華大學勝因院。勝因院是抗戰勝利清華復員后興建的教授住宅區,由林徽因本人參與設計,有兩層磚混小樓,也有平房,皆為獨棟,梁家所住的12 號樓為平房。
關肇鄴在梁家客廳用板子支起一張簡易的繪圖桌。隔壁就是林徽因的臥室,他畫好隨時拿進去讓她審閱修改。有時梁思成也在家。關肇鄴發現,這對夫婦的生活方式非常學術,對話常帶典故。兩人時不時會爭論起來,還相互打賭,然后讓關肇鄴去圖書館借書,看誰贏了。林徽因還會糾正梁思成的英文發音,當著關肇鄴的面也不避諱,非常直率。
營建系的人都知道,作為國徽主要設計者的林徽因曾說過一句經典的話:國徽可不是商標,不能太五顏六色。1953 年前后,北京文物整理委員會編輯出版了《中國建筑彩畫圖案》,請林徽因審稿并做序。她對其中太和殿所用彩圖的效果很不滿意,寫信提出了不客氣的批評:“從花紋的比例上看,原來的紋樣細密如錦,給人的感覺非常安靜,不像這次所印的那樣渾圓粗大……與太和門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畫相比,變得五彩繽紛,賓主不分,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聒噪喧嘩,一片熱鬧而不知所云。從藝術效果上說,確是個失敗的例子。”“她的腦子和嘴都非常厲害。所謂‘太太的客廳’,其實也是因為很多人都想來跟她聊一聊,因為她說話又有內容又有水平,而且又很尖銳。她要是批判一個什么東西,她可以用尖銳而幽默的話,說得你沒法反駁。”關肇鄴說。


1953 年3 月初,梁思成隨中國科學家代表團去蘇聯訪問。原定時間為一個月,沒想到斯大林突然去世,代表團中斷日程參加了整個悼念活動,一待就是兩個多月。
林徽因常給梁思成寫信,告知紀念碑設計的新進展。當時他們最擔心的是,天安門前建筑群的和諧會被從蘇聯老大哥那里抄來的青銅騎士之類的雕像破壞。一天她寫道,他們當天的工作是給將給鄭振鐸主任和北京市委秘書長薛子正的信修正后大家簽名發出,“減掉復雜性質的陳列室和廁所設備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確單純許多”。除了參與組織工作,林徽因的主要任務還包括為碑座和碑身設計全套紋飾。她時常是一陣長時間痛苦的咳嗽,喘成一團,稍稍緩和一些,就接著指導關肇鄴的工作。關肇鄴說,紀念碑碑身并不是垂直的,而是略微有一點弧線,使得碑體美觀,不笨重,又能增強穩定性。梁林二人告訴關肇鄴,要注意這些細節問題,有機會到十三陵的話,要去摸一摸它的碑,體會它豐滿、穩定的感覺。
林徽因靠記憶列出一個書目,讓關肇鄴去清華大學圖書館借來。書上有一些古碑拓片,林徽因從中選出不同時代的一些碑邊圖案,給他講解分析其風格特征,讓他按照紀念碑兩層須彌座各個部位的形狀尺寸,分別用兩三種風格繪圖來加以比較。
林徽因傾向于最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唐代風格,讓關肇鄴多看看唐朝的圖案。她說,南北朝時期的雕刻圖案線條都是硬邦邦的,類似歐洲中世紀刻板的風格,而到唐朝時,圖案就有欣欣向榮的生活氣息了,葉子和花瓣都很豐滿、優美,類似歐洲文藝復興以后的風格,圖案反映著人文主義情懷。
林徽因規定,在幫她工作期間,中午必須在她家用餐。她自己食量極小,葷素不同的四樣菜,盛在很小的碟子里,送到床上去吃。給關肇鄴的是同樣的幾樣菜,盛在大盤子里,端到客廳去吃。中午吃完飯,她會午休一下,關肇鄴接著畫圖,她醒后就叫他一聲,說進來吧。
當時關肇鄴剛留校任教,沒什么課,幾乎每天都去梁家,一去就是一整天。林徽因對工作安排得很寬松,倒是舍得花時間來喝茶談話。關肇鄴基本上只是上午畫圖,40%的時間是在陪她聊天。有時候她忽然拿出幾張鈔票,讓他去買點兒點心或者花生米,說咱們聊一聊。但關肇鄴買回來以后,她又吃不了。
那時候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已工作,住單位宿舍;兒子梁從誡在讀北大,平時住校。以前兒女繞膝,高朋滿座,現在身邊沒有人了,關肇鄴覺得她很寂寞。林徽因精神好時,總是滔滔不絕地在談話,大部分是回憶往事。她的談話極富感染力。關肇鄴記得,她有次講起自己婚后與梁思成去歐洲旅行,到西班牙格蘭納達的阿爾汗伯拉宮,一睹著名的“獅子院”。當時天色已晚,暮色蒼茫中,二人雇了馬車穿行在樹林里,四下空無一人,只有蹄聲得得。到離宮時,天已全黑,守門人放他們進去。他們在寂靜無人的宮中,穿過幾重庭院,最終進入四周環廊的庭院,突然看到月光下,一群獅子從噴泉下奔出。林徽因說,兩人當時就覺得,那份神秘、浪漫,那種異域風格的建筑之美,不正是對他們所談的“建筑意”的最好詮釋嗎?
1953 冬,林徽因住進了同仁醫院,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她拒絕再吃藥。1955 年4 月1 日,她安靜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