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從邏輯還是歷史層面考察,文學與政治始終難以分割。文學文本是容納個人政治欲望、階級話語和文化革命的一個多元空間,在文學創作、閱讀、批評中,政治視角是一條“絕對的地平線”,要之,政治性不僅存在于文學的外部研究,也可以成為文學研究的內在維度。
受儒家小說教化觀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與政治的關系歷來就很密切,政治影響小說家的創作,小說創作輔翼政治運作。至唐宋時期,這種關系更為突出,唐宋傳奇作家不僅“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和政治憂患意識”,而且把小說創作當作攻擊政敵的武器。特別是宋元時期,小說這種文體更深入地介入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生活中。而且,隨著通俗小說的崛起及影響日著,這一新興文體很快被運用到政治斗爭中,而且花樣翻新。
明代政治生態惡化,在不同政治集團、南北地主階級、文臣武將等各種層面之間,都存在著尖銳的矛盾沖突和利益之爭。唐代黨爭主要發生在士大夫間,影響面小;而明代黨爭則與皇權、內閣、閹黨、地域等多重因素扭結在一起,非常復雜;且明代媒介發達,政治生活下移,主動站隊、參與政治斗爭者從朝廷重臣到在野士夫、從底層文人到普通民眾幾乎皆有,其牽涉面之廣,參與人員之多,歷時之長,斗爭之烈,影響之大,都超邁以往。可以這么說,政治是晚明士人的生活常態,影響了他們的命運再造和身份認同,從而也影響到小說的創作與傳播。
晚明各種政治勢力善于借用各種媒介資源進行斗爭,制造輿論,攻擊政敵,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書籍印刷品。甚至弱勢群體也懂得利用通俗文學來喊冤,以贏得社會輿論的同情和支持。小說家們通過對這些重大政治事件的解讀或重構,自覺參與當時的歷史排場,由于彼此政治立場不同,因而觀點針鋒相對,文場遂成戰場,“明季黨人,以詞曲作戈梃”,在大是大非的問題爭執中夾雜著個人恩怨等復雜因素。總之,各種政治力量將文場作為政治角斗場,小說創作成為朝廷政治斗爭在文學領域中的延伸。本文試圖通過幾組反映明代重大歷史事件的小說,剖析明代小說的政治書寫特點。
歷史大事件的性質之爭,典型地體現在有關“靖難之役”的激烈爭論上。按照儒家的正統史觀,朱棣屬于篡位,建文占據道德高地;但朱棣及其子孫又是當權派,擁有操控輿論的絕對優勢。所以兩種勢力之間有著很大的張力,三百年來,一些不同的政治勢力圍繞著“靖難之役”的性質反復交鋒,而小說創作也參與其中。
朱棣即位后,立即實行“革除”運動,以確立其帝統的合法性。當時的“文學柄用之臣”便積極配合,或刪改歷史,試圖抹去人們對這段歷史的記憶;或美化朱棣的“靖難”之舉,對建文君臣則“肆以丑言詆之”。《奉天靖難記》就是這樣一部披著史書外衣的小說。嘉靖年間的白話長篇小說《承運傳》仍未完全擺脫“革除”運動的影響,小說把朱棣描述成“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靖難”是保基業、安社稷、定黎民的正義之舉。不過由于時代變遷,作者的態度有所緩和,小說把矛頭指向建文臣屬,而建文本人則是受奸臣蒙蔽的受害者。
朱棣死后,后繼者對“靖難”史有過不同程度的糾偏,特別是自萬歷以后,世風淪喪,道德崩壞,在這種背景下,為建文死節的忠臣的道德價值就凸顯出來了。朝廷通過褒獎建文死難“忠臣義士”,“以培圣代綱常”,“挽千萬世之頹風”。這時史著多以“忠義”命名,還出現了一些偽作,模擬建文從亡之臣的口氣,記載建文出亡的事跡,名為史書,其實是小說。這時期的通俗小說,也積極響應政治召喚,為“靖難”死難之臣正名,重塑人們對“靖難”史的認知譜系。《西湖二集》《型世言》《續英烈傳》等小說皆是如此。然而,這時期的文學和歷史有關“靖難”的敘事都是在承認成祖為圣主的前提下進行的,因而難免進退失據,既稱頌朱棣,又肯定建文;既褒揚殉難諸臣,又稱燕王起兵為“起義”。這種寫法體現了明人對于“靖難”解說的無助,這一尷尬只有到明亡后才破局。南明弘光即追謚建文為“讓皇帝”,補謚建文忠臣,奪“靖難”功臣謚或改予惡謚。鼎革后人們更沒有了禁忌,因而對“靖難”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談遷的《國榷》、查繼佐的《罪惟錄》都為建文鳴不平。更為重要的是,人們關注“靖難”事件,首先是將其作為明亡的原因來審視的,有人認為明末之所以出現眾多“獪猾之徒屈膝拜偽”的變節行為,乃是“靖難”殺戮的報應。其次,清初人把“靖難”事件作為一種民族感情的寄托,但由于文字獄酷烈,只能采用隱晦的方式來表達,明遺民呂熊作于康熙年間的長篇小說《女仙外史》,就借“靖難”題材抒興亡之感,歌頌抗清志士,誅伐“以夏變于夷”的民族敗類,突出“褒忠殛叛”的主題。
從明初至清初,史家和稗官對“靖難”的書寫,經歷了從“革除”到“遜國”再到“篡奪”的演變過程,既是因應形勢的變化,也想通過自己的書寫來影響朝廷對“靖難”事件的政治定性和史家的歷史敘事,在還原歷史方面,有時小說發揮了比史書更為重要的作用。
在對于重大歷史事件中的人物進行評判時,小說家常受到鄉誼、黨派等多重因素的干擾。如于謙在“土木之變”中有再造社稷之功,但因性格剛直而與翰林院侍講徐有貞、太監曹吉祥和右都督石亨等結怨。英宗復辟,于謙受誣處死。于謙冤死在當時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為應對輿情,石亨、曹吉祥之黨徒炮制了小說《正統傳》,把于謙塑造成大奸大惡之人。在徐、石、曹集團倒臺后,朝野為于謙平反,浙籍文人也紛紛創作文學作品歌頌于謙。如長篇小說《于少保萃忠傳》的作者都是杭州或浙籍人,不但與于謙是同鄉,而且有的淵源頗深,他們在小說中宣揚于謙“勛著天壤,忠塞宇宙”的偉功和忠義,但也多有夸飾和虛構。可見,無論是于謙的反對者還是支持者,都企圖通過“土木之變”中于謙的小說書寫,爭奪政治話語權和歷史定讞權。
小說對平遼總兵毛文龍的歷史評說,也以實錄的名義夾帶黨爭和地域的私貨。
毛文龍因經商而定居杭州,其舅家沈氏乃杭州望族,在當地很有影響力,毛文龍的部屬又以浙兵為主。崇禎二年(1624年)五月,袁崇煥誘殺毛文龍,“杭人莫不憐之”,其黨羽、族親、部屬等積極為他鳴冤,四處活動。“己巳之變”后,朝野都把這事件與毛文龍之死聯系起來,輿論開始逆轉,描寫“己巳之變”的時事小說《近報叢談平虜傳》中就寫遭難百姓怨恨袁崇煥不合殺毛文龍,弄得韃子犯境。浙人又開始為毛文龍頌功和鳴冤。在強大的輿論誘導下,很多人受到蠱惑,時人將袁崇煥斬殺毛文龍“比之秦檜之殺岳飛”。直到清朝,毛文龍仍是浙江人心目中的抗清英雄,甚至到后來滿文檔案公開時,仍有人責怪同為鄉人的萬斯同為何不在撰寫《明史》時為毛文龍說話。
《遼海丹忠錄》和《鎮海春秋》就是在袁崇煥被逮、輿論偏向毛文龍之際而“造作”的小說,都稱贊毛文龍是集忠、勇、智于一身的一代名將,是海上長城,袁崇煥殺毛文龍是出于私利。《遼海丹忠錄》的作者陸人龍是杭州人,早年與毛文龍都是屢試不第的秀才。陸氏兄弟可能認識毛文龍之弟毛季龍,而且與毛文龍的部屬或許也有瓜葛。由于這些關系,陸人龍對毛文龍不吝贊美之詞,小說開篇就說毛文龍是應時出世的將星,他忠君愛國,體貼軍士,愛護百姓,乃當世李廣和岳飛。由于《遼海丹忠錄》《鎮海春秋》中的材料大量摭自毛文龍的疏揭塘報等,而這些材料多虛妄之詞,因而影響了小說的歷史價值。
《鎮海春秋》的作者應與閹黨有一定的關系,小說公開貶低東林黨人,美化閹黨。寧錦大捷本是袁崇煥之功,作者卻渲染太監紀用的足智多謀和指揮若定,最后將之歸功于魏忠賢的英明領導。《鎮海春秋》對王化貞和熊廷弼的評價也完全暴露出作者偏袒閹黨的立場。約成書于順、康熙年間的《樵史通俗演義》,其作者可能與東林黨有瓜葛,而且由于成書相對較晚,毛文龍的真面目也大致露出,故小說中的描寫較為接近史實。作者指責毛文龍“平日好為大言,沒甚本事”,以“誑天子,誆錢糧”的方式聚斂錢財,又通過行賄魏閹固寵。當然,小說中也有不實之處,如稱贊文龍拒絕拜魏忠賢為父,“替杭州人爭氣”,特別是涉及某些敏感史實時,忌諱尤多,這突出表現在對馮銓和吳三桂的描寫上。
由于鄉誼、黨派等多重因素的干擾,小說作者在對某一歷史人物作評價時截然相反:或故意抹黑,混淆視聽,或偏愛有加,精心粉飾,都帶有各自的政治目的,試圖通過小說的傳播,使其形象深入人心,并影響其歷史定位,增加其個體或集團在政治斗爭中的砝碼。
從有關明代“播州之役”的小說書寫,則可窺見在文武官員、政治派別及區域利益的矛盾沖突中,小說創作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播州楊應龍叛亂平后三年,即有小說《征播奏捷傳》刊出。小說以四川平播總督李化龍的部將總兵劉綎、陳璘為敘事焦點,大肆渲染他們的戰功,而貶低貴州巡撫郭子章及其部下在平播戰役中的作用,可能是李化龍的部下武將所編創。這引起了郭子章的憤慨,他乃作《黔中平播始末》以辨正。《征播奏捷傳》和《黔中平播始末》分別站在四川武官和貴州文官的視角敘事,都分別隱含著作者的政治態度。
對于楊應龍,川貴兩省官員態度截然不同,“蜀撫按主撫而黔主剿”。楊應龍與蜀中諸將多有交往,尤與川中名將劉顯、劉綎父子交誼深厚。劉氏父子對應龍多有袒護。征播之初,劉綎逗留不進。小說作者對此避而不談,而是大肆渲染蜀中將領的英勇,貶低貴州官員。總之,關于“平播之役”事件的小說書寫,文官武將、黨派之爭和地域意識都滲透于其肌理之中,在看似客觀的描寫中,隱藏著強烈的政治訴求。
有些小說的創作已不是簡單的政治行為,而是暗藏殺機,并最終引發嚴重的政治血案。在與東林黨人的政治角斗中,閹黨特別善于借用或編撰小說陷害政敵,大興冤獄,濫開殺戒。他們模仿小說的形式羅織罪名。閹黨群小炮制各種花名冊呈獻魏忠賢,作為整肅異己的參照。其中就有王紹徽模仿《水滸傳》編輯的《東林點將錄》,將東林黨人及其同情者與梁山一百零八將一一對應,其后又有《石偈錄》等。魏忠賢矯旨刊布,東林黨因而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閹黨還善于借用小說構陷政敵。熊廷弼被殺不僅是因他丟掉了遼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與東林黨人的關系。馮銓之父馮盛明時任薊遼兵備道,后金陷遼陽時逃歸,被熊廷弼逮捕下獄,馮銓亦被劾歸原籍。馮銓求助于魏忠賢,官復原職,馮盛明釋歸。假名為熊廷弼的《遼東傳》描繪了馮盛明在戰場上倉皇逃竄的丑態,馮銓趁機公報私仇,借熊廷弼案將東林黨人一網打盡。閹黨還親自編撰小說,借題發揮,殺害政敵。如浙黨領袖溫體仁與東林為敵。他當政時,常策劃排擠、打擊東林黨人,數次欲啟用遭廢斥的閹黨。東林黨人鄭鄤曾因疏攻客魏而罷官,溫體仁、楊嗣昌、張至發欲借鄤以傾文震孟、黃道周,乃先后劾鄤杖母、惑父披剃出家,下鄤于刑部獄。溫黨陸完學又串通鄭鄤同鄉、內閣中書許曦。許曦收買與鄭家有矛盾的楊琛、鄭郟等作偽證,并加入奸媳奸妹等不倫事,撰成穢惡小說《放鄭小史》《大英雄傳》,嵌入姓名,在市井廣為流傳。崇禎也欲借此案壓制清流,鉗制言論,遂下旨將鄭鄤磔死。鄭鄤死后,閹黨又撰小說《扶倫信史》《烈女傳》演說鄤杖母、奸媳事,極力污化鄭鄤。朝廷處死大臣竟以小說中的虛構故事作為事實依據,這在明代以前絕無僅有。
明代小說以豐富的政治意涵,突破了以往文學作為教化、娛樂工具的傳統,形成了中國小說史上獨特的文學景觀。
首先,唐宋時期雖然不乏利用小說攻擊政敵的案例,但常曲筆為之,而明清小說則更為直接和大膽,作者通過對政治大事件的闡釋和再現,建構政治話語,小說的文體、修辭、文風等都無不受到影響。反映明代重大歷史事件的小說,無論是有意虛構,還是秉持補史的嚴肅態度而寫作,其目的都是為了影響政治的運作和正史的編撰,在小說文本的肌理和結構、敘事視角、修辭手法中流溢著濃郁的政治色彩。
其次,唐代小說的作者一般是文人士夫,文言小說傳播的范圍也有限,而明代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層次下移,通俗小說廣為流播,產生了巨大影響,許多普通民眾得以通過小說的創作和閱讀參與到政治生活中。大多數通俗小說的作者都是底層文人,因飽受儒家正統思想的浸淫,而具有較強的參政議政意識,但只能通過小說創作這種特殊的方式來展現自己的政治才能。
最后,圍繞著明代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進行的小說創作,表現出文學與歷史、政治三者之間的豐富和復雜關系。這類小說的政治化寫作,既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六經皆史”的文學傳統之賡續,也與西方新歷史主義不謀而合。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崛起于西方的新歷史主義學派,將文學文本作為政治行為和歷史事件來把握,文學作品和文學史被視為論證意識形態、社會心理、權力斗爭、民族傳統和文化差異的場所。他們認為歷史從來都不僅僅是“誰的歷史”,而總是“為誰的歷史”。在很多情況下,歷史記載可能并不是重現過去的真實狀況,而只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灌輸,含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同樣,文學敘事者在處理諸多歷史材料時,他所關心的可能往往不是事件的真偽,而是其是否符合自己的寫作目的。新歷史主義把現實加以歷史化,把過去加以現實化。歷史與文學互相依存、互相塑造,產生了“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
明代這些政治傾向鮮明的小說,內容多采自野史筆記,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正史的寫作。比如紀昀主持纂修《四庫全書》,總體態度傾向于否定建文出亡的真實性,但在私人場合卻表示“理或有之”。《明史》在編撰建文朝史實時,就采用了不少“委巷妄語”。一些私史,如黃宗羲《弘光實錄鈔》等也是如此。這與明亡后文人士大夫的心態有關,即趙園所說的有關靖難之役的歷史敘事,“與其說意在以此存‘史’,倒不如說更在以此存‘人心’”。其結果是,有時歷史比小說更像小說,小說會比歷史更像歷史。總之,在明代重大歷史事件題材小說中,政治、歷史與小說互相滲透、纏繞與影響,構成了多重因果的相互關系,促進了彼此的多向度發展,遠比西方新歷史主義的論述更為豐富、復雜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