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光 明元鵬
[內容提要] 貿易是大國追逐經濟利益的工具,也是維護安全利益的手段。大國在崛起進程中往往傾向于實行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以積蓄實力,主要霸權國則推行自由貿易政策并致力于相應治理體系的建設,當霸權相對衰落或崛起國成功趕超時發動針對性的貿易摩擦。貿易摩擦背后是霸權國相對收益的考量、戰略競爭的需要以及制度摩擦的結構性問題,最終會在大國博弈中推動全球貿易治理制度的變遷。鑒于中美貿易摩擦的復雜性和全球貿易制度的困境,中國需以制度性和更高水平開放的確定性應對外部的不確定性,積極推動全球貿易制度的變革。
貿易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普遍的經濟聯系方式。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世界貿易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作為全球經濟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全球貿易治理是以貿易政策、規則和制度為約束而形塑全球貿易秩序的過程。二戰結束以后,以美國主導的關貿總協定(GATT)成立為標志,全球貿易治理制度體系開始形成。到目前為止,形成了以世貿組織(WTO)多邊貿易機制為核心,以區域和跨區域貿易協定為補充的全球貿易治理制度體系。貿易摩擦是國家間貿易政策沖突,是基于政治經濟利益判斷而對貿易對象國采取限制性行動,嚴重的貿易摩擦不僅對貿易雙方造成了影響并擾亂貿易秩序,而且可能導致制度沖突、經濟危機加深乃至安全沖突。世界貿易的歷史,是一部自由貿易和貿易保護矛盾運動的歷史。在貿易摩擦形成以及貿易治理制度變遷過程中,大國的貿易政策選擇行為是關鍵。
貿易政策是大國經濟發展和對外戰略的重要政策工具。采取自由貿易政策還是貿易保護政策,大國會根據宏觀經濟環境、國際格局和國內政治等因素權衡選擇。
大國在崛起進程中都不同程度地采取貿易保護政策,以發展壯大自身的民族工業體系。英國、德國、美國以及日本在崛起進程中都無一例外地實行過保護政策。英國的崛起走過了三百多年的以保護主義積累實力的歷程,1485年羊毛工業保護、1699年提升制造業的重商主義、1815年新的《谷物法》推行都是保護主義政策的具體體現,直到1846年產業革命完成、工業技術壓倒對手之后,才最后廢除《谷物法》,執自由貿易之牛耳。①
德國是第一個以系統性的產業政策促進經濟高速發展的國家,產業保護為導向的戰略性貿易政策是德國近代史上提倡并積極采用的政策。德國的戰略性貿易政策表現為以進口替代為主,對農業實施
* 本文系教育部創新團隊發展計劃“中國參與全球經濟治理機制與戰略選擇”(項目編號:IRT_17R26)階段性成果
① [美]羅伯特·吉爾平著,楊宇光等譯:《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38頁。
保護性關稅并發展新的主導產業,以實現更快地趕超英國的目標,同時可以直接服務于軍事發展并強化糧食安全。(1)鄭雪飛:“貿易政策的國內政治分析:以1879年德國貿易政策轉變為例”,《世界經濟與政治》,2009年第11期,第71頁。
美國在崛起進程中具有更為明顯的貿易保護主義傾向。從1776年美國誕生到19世紀20年代,作為新興的發展中國家,美國采用全面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來進行原始資本積累,鞏固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并助推壟斷資本主義的形成。南北戰爭后至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美國工業化程度快速提升并躋身世界強國后,仍繼續采取貿易保護主義政策。(2)東艷:“貿易保護主義:美國長期的政策傾向”,《人民論壇》,2018年第8期,第15頁。
日本的經濟騰飛是二戰后加入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下通過保護主義實現的。為了保護和扶植政府規劃的重點產業,防止外國產品占領日本市場,日本采取的保護貿易政策與產業政策高度融合,這種戰略性貿易政策使得日本經濟經歷了20世紀60年代高達兩位數的年增長率,20世紀70年代中期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并于1986年成為當時世界第一出口大國,被譽為經濟奇跡。(3)強磊、張二震:“日本貿易摩擦政策研究——從貿易保護到貿易自由化”,《財貿經濟》,1999年第12期,第50頁。
所以,貿易保護政策在大國崛起進程中對實力積累和產業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通常情況下,大國只有在生產能力和水平發展到占據絕對優勢的時候,才會主動減少貿易限制、推動自由貿易。
大國成功崛起后往往通過自由貿易推進國際產業合作發展,同時越來越深刻地影響和干預他國,助推自由貿易的效率、和平和道義功能在大國政治中生根、發展,進而塑造出自由貿易秩序。英國和美國開創的自由貿易在發展進路上彰顯了這種邏輯。
歷史上,英國推行自由貿易是大英帝國實力使然,并由此構建了英國治下的世界秩序。殖民擴張、產業保護積累和工業革命成功促使英國成為首要大國,開啟了英國治下的貿易自由化道路。從1760年到1860年,英國的國民生產總值由9000萬英鎊迅速增至46.4億英鎊。1820年,英國的煤炭、生鐵產量在世界總產量中的占比分別高達75%與40%,工業產值占到世界工業總產值的一半。(4)王章輝:《英國經濟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69頁。到19世紀中期,英國已成為當之無愧的“世界工廠”。(5)盧玲玲:“近代英國‘自由貿易帝國主義’的形成及影響”,《外國問題研究》,2017年第2期,第84頁。超強的經濟實力使英國以“自由貿易”為借口滲入他國的殖民地,并可以打著“自由貿易”的旗號強化對殖民地的控制,并進行新的擴張。
英國率先推進貿易自由化政策是其塑造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前奏。英國先于其他大國實施單邊貿易開放。在1840年到1860年,英國先后和俄國、普魯士、美國、法國、比利時、意大利、奧地利等國締結商約,對這些國家產品敞開大門,免征關稅。在亞洲,1840年鴉片戰爭后,英國逼迫中國開放多處口岸;在1854年美國與日本簽訂《日美親善條約》之后,英國又趁機與日本簽訂商約打開日本市場。為了提供一個支撐世界自由貿易的支付系統和自動調節機制,也為了約束政府濫用財政的權力,英國憑借經濟實力優勢確立了金本位為基礎的國際貨幣制度,這種國際金本位制度持續了30年左右,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宣告解體,也預示著英國治下的自由貿易秩序走向衰敗。
美國二戰后倡導推行自由貿易,并塑造出由其主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經過大蕭條和兩次世界大戰的沖擊,國際社會深刻地認識到多邊制度與和平的重要性。從20世紀40年代后期至60年代初,美國在世界經濟、貿易和金融等方面占據絕對優勢,其國民生產總值約占世界總額的40%,工業產值約占世界的45%,出口約占世界的1/4,黃金儲備約占世界的1/2,對外投資約占世界的60%。(6)林鈺:“論戰后美國對外貿易投資的演變與特點”,《國際經貿探索》,1995年第2期,第85頁。憑借超強的國力,美國主導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通過租借協議和馬歇爾計劃等戰略手段瓦解和消除英國主導的英鎊區和特惠制,美國完全取代英國、接手西方世界的霸主地位,建立起其領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由于美國強力推行自由貿易政策,1950年至1973年的世界貿易額以年均5.8%的速度增長,世界產出以年均3.9%的速度增長,遠遠高于19世紀。(7)[美]戴維·赫爾德等著,楊雪冬等譯:《全球大變革:全球化時代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29頁。20世紀70年代中期,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石油危機影響深重,日本和西歐國家崛起,美國經濟則出現滯脹,外部環境變化的挑戰和國內經濟的困難促使美國將貿易政策由“開放”轉向“緊縮”,貿易保護主義再度興起。
嚴格來說,貿易自由化是一個曲折過程,不存在純粹的自由貿易。即便在大國發展勢頭強勁的時期,也可見其對某些行業或產業如關系到國家安全的脆弱性、敏感性行業或者選票集中地區的產業實行保護。霸權國家傾向于奉行自由貿易政策,以圖建立以自身壟斷優勢和壟斷利益為中心的國際分工體系。但是,在具有規模經濟的自由貿易環境中,國家之間共同的利益與沖突的利益并存,利益分配隨著貿易雙方相對經濟實力的變化而變化。發達國家與后發國家開展貿易時,如果經濟地位懸殊則都會處于分享貿易紅利的“互利區”,直到落后的貿易伙伴成為全球市場中能發揮重要作用的國家,隨后雙方將進入“沖突區”,此時雖然全球經濟總體上仍然能從貿易中獲益,但貿易雙方中一方福利的改善以另一方境況的惡化為代價。(8)戈莫里、鮑莫爾著,文爽、喬羽譯:《全球貿易和國家利益沖突》,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38頁。特別是在霸權衰落、新興經濟體崛起、相對收益受損的情況下,霸權國為了維持固有的經濟利益和政治地位,會轉向保護主義,挑起貿易爭端,于是可見主要大國回歸經濟民族主義,大國之間的貿易摩擦難以避免。
貿易摩擦是貿易國之間針對性的貿易保護行動,往往具有互動性、沖突性和報復性。在經濟相互依賴的條件下,大國基于政治經濟和安全的考慮,往往通過操縱貿易政策工具,主動發起或被動接受貿易摩擦,通常表現為霸權國與崛起國之間的經濟打擊和還擊,是大國從市場競爭走向戰略競爭的體現。百年以來,國際政治經濟經歷了三次嚴重的大國貿易摩擦:大蕭條時期的貿易摩擦、日美貿易摩擦和當前的中美貿易摩擦。
第一,英美貿易摩擦反映了大蕭條時期新老大國矛盾的加劇和世界失序。這是經濟危機、貿易沖突和安全沖突相繼發生的特殊現象,是經濟衰退與保護主義相互作用、惡性循環的結果。其主要原因在于英國霸權衰落后的保護主義回歸。英國的衰落是與美國和德國迅速崛起相對照的。到1913年,英國占世界工業生產總值的比重為14%,而德國為15.7%,美國為35.8%。(9)保羅·肯尼迪著,陳景彪等譯:《大國的興衰》,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164頁。英國喪失了“世界工廠”的能力和地位,霸權衰落后無力繼續擔負維護全球自由貿易體系的責任。一戰結束后,各國經濟處于恢復與增長階段,英國1921年通過了第一個和平時期的關稅法令《保護工業法》,以國家安全為由對一些重要戰略物資征收保護性關稅,標志著英國和平時期無進口關稅的歷史結束。在1929~1933年大蕭條時期,美國大幅度提高關稅稅率,擴大了貿易保護的產品與產業范圍。最具代表性的是1930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美國的平均關稅稅率從 40% 提高到 47%,農產品關稅稅率提高到 48.92%,掀起了大蕭條時期貿易保護主義的高潮。(10)保建云:“大蕭條時期貿易保護主義的歷史教訓”,《人民論壇》,2018年第13期,第120頁。
美國《斯姆特—霍利關稅法》出臺后,英國為了維護自己的貿易利益進行反制,在 1931 和1932年分別實施了《非常進口稅法》和《進口關稅法》,規定一切輸入聯合王國的商品,除條文中規定的免除課稅的商品外,一律課以相當于商品價值的10%關稅,并另征附加稅。1932年7月,英國與自治領及自治領之間簽訂11個雙邊協議,建立帝國特惠制。英國希望通過這些協定將英帝國結成一個經濟共同體,以保護帝國不受到外來競爭的危害。 美英兩個大國的貿易沖突產生了廣泛的跨國傳播效應,全球貿易秩序受到嚴重挑戰。比如法國通過修改關稅對來自英國的進口商品加征 15% 的關稅;加拿大和南非對從英國進口的商品征收反傾銷稅;荷蘭把進口關稅提高到 25%。以征收關稅為特征的貿易戰蔓延到大多數國家,西班牙、意大利、加拿大、古巴、印度、阿根廷、巴西和中國等也未能幸免,最終引發全球關稅稅率的普遍上升。(11)高德步、王玨:《世界經濟史》(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96頁??梢钥闯?,大蕭條時期的大國貿易摩擦是與國際格局轉換、經濟危機、戰爭等重大事件在同一時空中發生的政治經濟現象。英國實力的相對衰弱與美國、德國的迅速崛起使得英國回歸保護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列強之爭延續了扭曲的高關稅政策,也引發了英美兩個主要大國的貿易沖突,最終形成全球性的貿易戰。這一時期的貿易戰不僅摧毀了全球貿易秩序,成為導致和加劇經濟大蕭條的直接誘因,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經濟動因。
第二,日美貿易摩擦是美國主導國際體系時期的大國貿易沖突,相當程度地體現了霸權國對崛起國的戰略遏制。20世紀70年代,美國連續20多年的經濟繁榮被“石油危機”、美元泛濫所打斷。與此同時,日本和德國兩個戰敗國被美國吸納到其主導的國際體系中而迅速崛起。特別是日本,經過戰后30多年的重建,其經濟以9%左右的速度快速成長,1987年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均GDP超過美國。美國對日本的貨物貿易逆差占美國總逆差在20世紀80年代平均高達45%左右,1981年最高時達70.8%。(12)任東坡、李忠遠:“從‘廣場協議’到‘盧浮宮協議’:美國敲打日本的歷史透視與啟示”,《當代經濟研究》,2015年第6期,第89頁。石油危機以后,日本完成產業結構調整,高科技產業快速發展,在多個領域形成對美國的直接競爭,昔日在美國扶持下的日本在美國眼里構成主要威脅。沒有其他國家對美國產業的競爭力構成過如此全面和成功的攻擊,沒有其他國家在如此多的領域追趕和超越過美國在高科技部門中曾無可撼動的領先優勢,沒有其他國家能像日本那樣在超級計算機、半導體、超導、復合材料、電子通訊設備等至關重要的新技術領域對美國的競爭力構成挑戰。(13)S.D. Cohen,“United State-Japan Trade Relation,”Proceedings of the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Vol.37,No.4,1990,pp.122-137.日本等國家的崛起和快速趕超是二戰以來美國首次感受到霸權衰落的威脅。
作為貿易爭端的發起方和施動者,美國為了化解國內矛盾和來自崛起國日本的經濟競爭壓力,對日本實施了針對性的經濟打擊。打擊的范圍從勞動密集型產品到資本密集型產品再到高科技產品,其形式主要是自愿限制性出口和比例。最后,貿易爭端演變為投資摩擦和制度摩擦,促成了1985年《廣場協定》的簽訂。由于日美不對稱相互依賴以及日本的應對失策,日美貿易摩擦對日本造成了嚴重的經濟影響。
第三,中美貿易摩擦是美國主導國際體系時期的新型大國貿易摩擦。這是不同社會制度、不同發展模式和發展階段的大國之間的貿易沖突,具有復雜性和特殊性。中美貿易摩擦是在金融危機的陰影未散、全球增長乏力特別是中美實力差距日趨縮小以及多極化趨勢凸顯的背景下展開的,全球貿易摩擦與單邊主義保護主義盛行、逆全球化浪潮一起構成當下世界“百年未有之變局”的主要圖景。
中美貿易摩擦過程可以說發端于2017年8月,當時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對中國啟動“301調查”,2018年3月特朗普總統簽署“301調查”總統備忘錄,美國對中國正式實施關稅制裁。2018年7月,美國正式發起對中國500億美元中的340億美元加征25%關稅的首輪貿易摩擦。此后摩擦不斷升級,美國對中國商品加征關稅從500億元美元的25%到2000億美元的10%升至25%再到約1200億美元的15%,中國采取數量型和質量型相結合措施做出針對性反制,直到2020年1月達成第一階段貿易協定,貿易摩擦才告一段落。最終美國同意對約120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新征關稅降低一半至7.5%,但原2500億美元的商品征收的25%關稅則維持不變。
由此可見,中美貿易摩擦是以提高對方進口關稅為特征的多階段動態博弈,不同于日美貿易摩擦以日本迫于美國壓力采取的自主限制出口模式。中美貿易摩擦規模之大超過了歷次貿易摩擦,其沖突范圍超越經貿領域向其他相關領域延伸。在經濟上,通過加征貿易關稅措施與投資、金融手段捆綁起來向中國綜合施壓,迫使中國做出符合美國需求的調整和讓步。貿易方面,重點針對知識密集型產業和高新技術產業。投資方面,美國對內進行稅制改革,促使資本回流,對外頒布最新的《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法案》,將中國列入特別關注國家,要求美國政府加強和擴大中國企業對美投資并購的審核力度,造成了中國對美投資規模大幅下滑。金融方面,將中國列入匯率操縱國以及美聯儲多次加息縮表,導致在華美元回流,引發人民幣匯率風險。在技術上,美國將《中國制造2025》中提出的十大關鍵領域列入加征關稅的重點對象,對中興、華為、大疆等企業嚴厲制裁甚至發出禁令,迫使中國放棄既定的高科技產業政策與外企技術轉讓等政策。(14)孫海泳:“美國對華科技施壓戰略:發展態勢、戰略邏輯與影響因素”,《現代國際關系》,2019 年第1期,第38頁。在文化上,美國限制中國公民赴美留學和學術交流,尤其是對研究學科在美方“商業管制清單”中的留學生和訪問學者延長簽證申請周期、縮短簽證有效期、提升拒簽率等。
除此之外,美國還挑起制度摩擦,企圖通過制定或修改經貿規則排擠中國。2017年12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聯合聲明中,美日歐同意加強合作,致力于消除不公平貿易行為。2018年3月,在布魯塞爾聲明中,美日歐就強化WTO爭端規則和改善WTO監督功能等議題達成共識。2018年9月,在紐約聲明中,美日歐號召發達國家要求發展中國家在WTO談判中必須承擔相應的義務。美日歐在聲明中還達成明確共識,拒絕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國家”地位,要求反傾銷調查中“市場經濟”條款不能適用于中國。此外,美國在新版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USMCA”中增設針對中國的“毒丸條款”——若有一方與非市場國家開展自由貿易協議談判,將終止與該成員的自由貿易協議。
中國在2000年之后取代日本成為美國最大的貨物貿易逆差來源國,也成為美國制造中美貿易摩擦的直接理由,但是其根本動機和目標不在于簡單地減少貿易逆差、維護所謂的公平貿易,而是想要通過貿易摩擦和構建貿易新規則來規范和改變中國的行為,鎖定中國經濟增長空間,進而把中國的發展方向和增長極限控制在無力威脅和挑戰美國主導世界的范圍之內。(15)張宇燕、馮維江:“‘從接觸’到‘規鎖’:美國對華戰略意圖及中美博弈的四種前景”,《清華金融評論》,2018年第7期,第24頁。特朗普政府把中國的經濟發展視為對其經濟霸權的挑戰,把中國的發展模式視為對其意識形態和西方文明的顛覆,把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行動視為對現有國際格局的重構,把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視為對其地緣政治的挑戰,這也充分體現了美國對中國國際地位上升的擔憂。
從上述三次嚴重的大國貿易摩擦可以看出,貿易是大國追逐經濟利益的工具也是維護安全利益的手段。在大國戰略競爭中,發動貿易摩擦常常是守成大國維護自身國際地位、打擊或削弱崛起大國經濟實力的手段,國際格局的轉換、權力結構的調整、經濟金融危機、戰爭等外生沖擊往往是觸發大國貿易摩擦的環境因素,同時大國貿易摩擦的激化和失控也會導致權力結構的調整、國際秩序重塑乃至戰爭和安全沖突。對于經濟相互依賴的大國而言,貿易不平衡、不公平貿易等問題的激化是貿易摩擦的直接誘因,但其背后所反映的是大國相對收益的考量和戰略競爭的需要。如果說,當年美國感受的是崛起國的經濟威脅而發起貿易摩擦,那么現在美國感受到的是來自中國的全面競爭壓力,挑起貿易摩擦作為應對中國崛起的首要選項也就有邏輯的必然。從時間來看,歷史上的大國貿易摩擦具有長期性和曲折性,大蕭條時期的貿易摩擦持續了20至30年,日美貿易摩擦至今還在復雜演變,中美貿易摩擦并不意味日美貿易摩擦的結束,而且通過產業鏈的關聯日本同樣受到了中美貿易摩擦的打擊。(16)廉德瑰:“中美貿易戰與日美貿易摩擦及同盟悖論”,《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0年第1期。中美貿易摩擦雖然已達成第一階段協議,但需要做好應對未來貿易沖突的長期準備。必須強調的是,大國貿易摩擦背后往往都是國家之間規則不協調所致,貿易摩擦是制度摩擦的反映,制度摩擦推動全球貿易治理制度的變遷。
全球貿易治理是以制度為約束而形塑全球貿易秩序的過程。制度是治理的基礎和工具,也是權力的結果和利益的反映。大國在全球貿易治理制度博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權力轉移、利益變遷以及制度本身的有效性和合法性不足是制度變遷的重要動因。(17)陳偉光、曾楚宏:“新型大國關系與全球經濟治理結構”,《國際經貿探索》,2014年第3期。在其推動下,二戰以來全球貿易治理制度發生了重大變化。
第一,GATT向WTO的演進是美國主導之多邊貿易體制的進步,也是“西方大國俱樂部”向“完整、可行和持久的多邊機構”的進步。美國二戰后從英國接手國際制度領導權,主導建立GATT為核心的自由貿易體制。作為國際貿易領域的一個“臨時協定”,GATT起初是經濟大國為爭奪世界市場討價還價的產物。隨著眾多發展中國家加入總協定之后,談判成員結構發生了變化,最后確立了削減關稅,消除貿易壁壘,推進貿易自由化,實現資源合理配置,通過非歧視、公平貿易、對發展中國家特殊優惠待遇、成員國之間無條件互惠等一系列原則,構建一個比較完整的多邊貿易體制。(18)張月嬌:“建立與維護以規則為基礎的多變貿易體制”,《當代世界》,2015年第4期,第34頁。以GATT為基礎的全球貿易治理制度的形成,使世界經歷了一個自由貿易的時代,推動世界貿易的增長超過同期全球經濟的增長。至1995年,大多數配額和匯率壁壘得到了消除,雖然對農產品貿易有所限制,但工業品貿易得到了實質性自由,(19)Timothy Mckeown,“A Liberal Trading Order? The Long-run Pattern of Imports to the Advanced Capitalist Sate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35,No.2,1999, pp.151-171.發達工業國的平均關稅稅率由先前的40%下降到3.5%,發展中國家也下降到3.5%,20世紀后期世界貿易在扣除各種影響因素后凈增長17倍。(20)張宇燕:《全球經濟治理——結果變化與我國應對戰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第363頁。
然而GATT本身存在很多缺陷,包括成員國間的權力與義務不對等;條文的漏洞很多;爭端解決機制不具系統性;法律約束力不足,對違規成員難以制裁等。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全球性的問題接連爆發。從貨物貿易到服務貿易再到技術貿易,從商品流動到資本流動,從投資措施到知識產權保護等新型問題日益凸顯,GATT對全球貿易問題的治理已不滿足國際社會的需求。1995年,美歐推動WTO正式生效,開啟了全球貿易治理的新局面。WTO作為一個政府間正式的國際組織,力圖在推動貿易自由化的過程中建立一個基于法律規則更加完整、可行和持久的多邊貿易體系。
從GATT到WTO的變遷,標志著以多邊貿易機制為核心的全球貿易治理進入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有力地推進了貿易自由化和經濟全球化的進程,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加入WTO,全球資源配置效率得到了提高,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發展也在這一多邊體制下獲得了快速發展的機遇。但是,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中國家希望從固化的生產鏈條底部向高端攀升,發達國家則要遏制這樣的攀升以鞏固現有的競爭優勢。(21)王中美:“新南北矛盾與多邊體系的困境”,《國際經貿探索》,2019年第4期,第93頁。基于多邊框架的協議越來越難以達成,多邊規則的訴訟日益增加,眾多個案的法律裁決與復雜的國際經貿博弈糾結在一起,WTO框架的多邊貿易制度效力日趨下降,(22)張亞斌、范子杰:“國際貿易格局分化與國際貿易秩序演變”,《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3期,第36頁。而區域經濟合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多邊貿易體系的不足。
第二, 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興起和演變是世界多極化進程中制度性權力分化的結果。歐盟和美國是區域自由貿易協定構建的先驅者,在20世紀90年代先后構建了歐洲經濟共同體和北美自由貿易區,并通過一系列雙邊和多邊協定,將自身置于多個區域貿易集團的中心地位。21世紀以來,隨著新興市場國家的群體性崛起,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積極加強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有效推進了全球貿易治理的發展。
2008年開始,區域經濟合作與競爭呈現新態勢,出現了TPP、TTIP、RCEP、TISA等一系列區域和跨區域自由貿易協定,反映了美國等發達國家與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之間的制度博弈復雜化。隨著特朗普政府宣布退出TPP以及TTIP,大國制度性權力分化進一步加劇,區域貿易協定談判又出現了新的調整。一是美國促成含有針對他國條款的USMCA替代NAFTA;二是日本通過不含美國的CPTPP相關法案,成為抵御美國壓力的籌碼,同時日本和歐盟的經濟合作協定(EPA)生效;三是中日韓自貿區談判取得進展,RCEP談判整體結束,有助于應對單邊主義、維護多邊主義、推動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建設。這一系列區域自由貿易協定的快速發展對全球貿易體制演變產生深刻的影響,既是對全球多邊貿易體制的有效補充,也可以成為多邊貿易秩序的障礙,即存在區域主義是多邊主義的墊腳石還是絆腳石的問題。(23)李向陽:“論海上絲綢之路多元化合作機制”,《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11期,第4~16頁。
第三,G7向G20的演變是全球治理由西方控制轉向南北共治的標志。1972年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和1973~1975年的經濟危機使美國危機陷入滯脹困境,經濟重創和霸權衰弱導致美國獨立承擔國際公共品的意愿減弱,助推了G7的成立。G7旨在大國之間分攤成本和責任,維護美國領導下的大國協調治理模式和保障美國利益的國際經濟金融秩序。21世紀前夕,G7憑借雄厚的綜合實力主宰著全球貿易,每次G7最高首腦會議事實上構成就全球經貿問題進行會商和決策的運行機制。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為了防止再次出現局部性金融危機而引發系統性的全球危機,G7創立了G20部長級會議機制。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促使美國等發達國家意識到加強與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合作的重要性,G20升級為領導人峰會機制。G20峰會機制的誕生標志著具有全球共治意義的全球經濟治理正式啟動。
第四,WTO的改革僵局預示著大國制度博弈面臨不確定性前景。新世紀以來,全球貿易結構不斷調整、全球產業鏈布局深刻變化、全球貿易模式深度轉變、信息技術蓬勃發展、數字貿易迅速擴展、跨國公司遍布全球。 WTO原有的規則體系,包括協商機制原則、發展中國家之間議題分歧、貿易救濟原則等已不適應全球貿易治理環境的變化,主要大國紛紛提出改革方案。歐盟發布了《WTO的現代化概念文件》、加拿大提交了《WTO改革的聯合公報》、美日歐聯合發布了《增強WTO協定下透明度和通報要求的程序》、中國提交了《中國關于WTO改革的立場文件》。各方發布的改革方案內容非常廣泛,主要表現為:一是改規則,包括協商一致原則、國有企業改革和補貼、數字貿易壁壘;二是改談判模式,美日歐提出采用諸邊談判模式,中國堅持協商一致談判模式;三是通報和透明度問題,美日歐方案提出強化WTO成員通報和透明度的義務,以改善規則的執行,中國提出要區分“有意違約”和“無力履約”兩種境況;四是爭端解決機制問題,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建議盡快解決上訴機構新成員遴選僵局,但美國一直阻撓WTO上訴機構“法官”遴選,WTO上訴機構被迫停擺??v觀WTO改革,各方都從自身利益最大化出發,各國特別是大國之間很難達成一致共識,全球貿易治理制度改革陷入僵局。(24)王燕:“全球貿易治理的困境與改革: 基于 WTO 的考察”,《國際經貿探索》,2019年第4期,第105頁。
綜上,二戰以來的全球貿易治理制度經歷了從GATT到WTO以及眾多區域貿易協定成立的演進,也走過了G7到G20峰會機制的歷程。全球貿易治理的歷史也是一部國際制度的演進史。美國利用戰后領導國的地位構建了工業化國家為主的多邊貿易體制,促進了貿易自由化在全球范圍的擴展,特別是WTO取代GATT后,中國等新興大國取得了經濟的高速發展。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和世界多極化的發展,實力相對衰落的美國對WTO的控制能力和獲取的制度收益下降,有意阻擾爭端機制的合理改革,WTO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而新出臺的針對他國的排他性區域貿易協定又進一步撕裂全球多邊貿易體制。
世界貿易既是全球經濟合作的重要方式,也是大國戰略競爭的重要手段。從一定意義上講,采用何種貿易政策、是否發起或如何應對貿易摩擦、構建怎樣的全球貿易治理制度是大國博弈的戰略行為。
一般而言,貿易政策是可以獨立選擇和控制的變量,大國崛起進程中往往采取保護主義政策,主要霸權國傾向自由貿易政策并建立主導與自由貿易相適應的制度體系,當霸權國相對衰落或崛起國趕超成功,霸權國會借機發動貿易摩擦遏制崛起國的發展進程,進而引發制度摩擦,在權力博弈中推動全球貿易治理制度變遷,如果嚴重的貿易沖突不能得到有效控制,不僅全球產業鏈遭到破壞,世界貿易秩序難以維持,其后果還可能引起經濟衰退甚至安全沖突。大蕭條時期的貿易摩擦就是國際格局轉換、經濟危機、戰爭等重大事件在同一時空中發生的典型案例。二戰以來創建的包括GATT在內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是戰爭和大蕭條沖擊后反思的結果,也是當時國際體系中大國力量對比變化以及美國擺脫孤立主義的產物。二戰以后,全球貿易治理制度在曲折變動中前行,其間經歷了從GATT到WTO以及眾多的區域貿易協定成立的演進。中國和日本都是在美國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體系下崛起的國家,先后都是美國貿易逆差最大來源國,相繼遭遇到美國發起的貿易摩擦的沖擊,日本被迫簽訂廣場協議,中美達成了第一階段的貿易協定。中美貿易摩擦是社會制度不同、發展模式和發展階段不同的大國貿易沖突,具有復雜性和特殊性,這不僅表現為貿易摩擦的形式、規模和擴展范圍的不同,其背后所反映的是大國戰略競爭和制度摩擦的加劇,既有的多邊制度秩序也由此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沖擊。為此中國需做好應對之策,為未來貿易摩擦的復雜演變和可能更激烈的國際制度競爭做好準備。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與制度自信,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堅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則,以制度型開放推進全方位、高水平對外開放,積極參與全球貿易治理制度體系的變革,引導經濟全球化朝著更加開放、包容、普惠、平衡、共贏的方向發展,共同維護和完善以多邊規則為基礎的全球經濟治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