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芒草被狂風折斷也會流淚（組詩）

趙麗宏

預感

閃電劃破幽暗的夢

睜開眼

天光已在窗口閃動

夢的殘片

花瓣般飄散

斑斕如蝶

輕盈如風

瞳仁的愉悅

只是瞬間

目光突然被碰撞

撞見一只貓的凝視

貓在屋頂上俯瞰我

綠眼灼灼如火星

飛翔的身體突然失重

閃電在沉寂中

定格

遺物

一個又一個親愛的生命

和我永別

溫暖的身體發涼成冰

最后化成熾熱的輕煙

在天空消散

他們留給我的

只是幾張紙片

或者是一塊織物

一個空的盒子

這些不會說話的遺物

早已失去主人的體溫

冷靜而肅穆

檢索著我的記憶

紙片上有死者的字跡

在淚眼的凝視下

每一個字都在活動

發出細微親切的聲音

把我拽回到過去的時光

坐在月下

走在田野

航行在海上

跋涉在異國他鄉

……

這時，冰冷的遺物

便有了溫度

織物會變成飛毯

載我在歲月的河面

逆流而上

空空的盒子里

頓時珠寶豐盈

迷眩了我濕潤的目光

聲帶

我的聲帶

曾經純亮如琴弦

一滴露水的觸動

也能撥出曼妙清音

曾以為聲帶就是用來唱歌

世間的任何氣息

都會使聲帶顫動

人人都可能是作曲家

聲帶追隨著天籟

被撥出變幻無窮的和弦

卻也有沉寂的時刻

在彌漫天地的喧囂中

我的聲帶一度澀啞

自己的聲音

被囚禁在無法看見的地方

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

當周圍被死亡的靜穆籠罩

我的聲帶為何忍不住顫動

痛徹心肺的呼喊

讓聲帶顫抖到撕裂

沉默的世界

卻留不下一絲回聲

變身

我一次又一次

被謀殺

在我的詩行中

在我遺散的文字里

我從來路上

撿拾起自己的文字

那些蒙塵的殘片中

找不到當初的氣息

自信的誓言

忐忑的疑問

都不像我的聲音

笑靨，淚光，嘆息

只是模糊的瘢痕

……

我像一個溺水者

在濃稠的暗流里

掙扎，抽搐，窒息

伸出水面的手掌

如逆流而下的斷枝

在漩渦中顫抖

我聽見自己的呼喊

撕心裂肺

卻靜默無聲

……

樹干擱淺時

看漩渦一個個遠去

滿臉皺紋中

爆出青青嫩枝

回頭期待

撲面而來的急流

卻發現藍色的火焰

簇擁著冰山

看黑夜伴隨黎明

聽春風跟隨寒冬

靜默，靜默，靜默

……

當世界轟然顯身時

我又變成一個稚童

面對著洶涌的清流

囊中空空如洗

所有的沉積和蓄藏

都已傾棄

回到蒙昧的時光吧

我可以重新打量世界

也讓世界慢慢認識我

疼痛

無須利刃割戳

不用棍棒擊打

那些疼痛的瞬間

如閃電劃過夜空

尖利的刺激直錐心肺

卻看不見一滴血

甚至找不到半絲微痕

說不清何處受傷

卻痛徹每一寸肌膚

從裸露的臉面

一直到隱蔽的臟腑

……

有時一陣清風掠過

也會刺痛骨髓

有時被一雙眼睛凝視

也會如焊火灼烤

有時輕輕一聲追問

也會像芒刺在背

……

我時常被疼痛襲擾

卻并不因此恐懼

生者如此脆弱

可悲的是生命的麻木

如果消失了疼痛的感覺

那還不如一段枯枝

一塊冰凍的巖石

即便是一棵芒草

被狂風折斷也會流淚

即便是一枝蘆葦

被暴雨蹂躪也會呻吟

迷路

我迷路了，迷路

怎么就找不到家門

我迷路了，迷路

……

夢中聽見父親的呼叫

一聲聲，焦灼而惶恐

醒來發現身在墓地

碑石林立

一模一樣的墓穴

花崗巖，方方正正

像是倒了一地的多米諾骨牌

靜穆，無奈

再找不到最初的推力

……

當年種下的雛松

已齊過我的額頭

那正是父親的身高

松枝在風中搖動

每一根松針

都舉著一顆露珠

流不完晶瑩的眼淚

……

星光夜夜來訪

晚風拍打著

每一扇緊閉的石門

踱步者飄來飄去

如黑白的旗子

在棋盤方格里來回穿行

路很窄，很直

卻還是讓你迷了路

……

你在哪里，父親

你一定不喜歡那個逼仄的石室

不喜歡那里的陰黑

所以才出來到處游蕩

兒時我每次迷路

都是你找到了我

你怎么會迷路呢，父親

……

生前被關在小屋里

你說，來生要住寬敞的屋子

你曾經化成輕煙

在天空自由飄蕩

可最后卻被送到這里

比生前更狹窄

還伴著無數陌生人

……

我迷路了，迷路

父親的聲音遠了又近

我迷路了，迷路

墓園那么大那么深

分不清何處是夢的盡頭

一次又一次醒來

枕邊印著冰涼的淚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