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我不敢跟其他公司的前臺比。她們年紀輕,學歷高,每過一個小時就要從包里掏出鏡子補妝。她們把時間都花在了那張臉上,對接待工作卻馬虎大意,不是用小鏡子檢查臉上有沒有卡粉,就是用睫毛夾把睫毛夾高一點。但凡有男性不滿她們的妝容,她們都會啐一句“直男”。
她們在化妝路上過分“要臉”,在工作上卻可以非常不要臉,常把失誤怪到別人頭上。若遭上級質疑,便會用擠眼淚的方式扮可憐、博同情。對待同事的抱怨又是另一副面孔,去演能劇簡直可以不用戴面具。
她們每天上班都在瀏覽淘寶,搶購新品?;瘖y對她們來說勝過吃喝拉撒,她們可以一天不吃飯,但不可一日不化妝。只有化妝才能賦予她們自信。
不過,每到過年,她們卻只能素面朝天,因為四鄰都知道她們的真面目。一過完春節,她們又會搖身一變,變回辦公室里精致的Beatrice與Belinda。
人算不如天算,她們今年都因疫情沒能回去。她們被隔離在城市的出租屋里,沒了外賣上門,手機上的便利軟件遂成擺設,她們要戴口罩下樓去扛大米、買白菜。幸好戴了口罩,否則真有損她們都市白領的無上稱號。她們都在懷念出門的日子,然而從大年三十關到現在,仍沒有允許出門的跡象。她們在室內錯過了家鄉禮花震天的新年,錯過了北京踏春的好時節。其實,她們不是為自己錯過這些而遺憾,而是為別人錯過她們化妝的臉而懊惱。想到別人也這樣,她們心里就好受了,起身去廚房燒開水,泡方便面,非常時期,吃不了牛排西餐,只能將就將就了。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堆積成山,也懶得下樓去丟,因為戴上口罩,化了妝也是白化,既如此,何必還要出門。
她們都還沒談男朋友,平時也得罪光了同事,找不到人說話,她們便自娛自樂,修眉毛,剪鼻毛,抹口紅,好在基本功沒忘,一套動作還是那么行云流水。打開淘寶網頁,新品很久沒更新了,罵一句“他媽的”。瞧,還是咱們的國罵歷史悠久,一到關鍵時刻準能用上。
她們抱著手機睡著了。這也是一件咄咄怪事,因為在平時,她們可不敢不卸妝就睡覺,說是那些化妝品對臉蛋有害,也是怪了,白天涂的時候怎么不說有害,一到夜里就說有害。她們臨睡前的卸妝程序也是麻煩得很,就像瑞士手表復雜的儀器。她們一天只有兩個時刻能安靜下來,一是化妝,二是卸妝,其余時刻她們都像打了雞血,對明星八卦如數家珍,好像她們是狗仔隊專門訓練的克格勃特工,每天啥事不干,凈偵查這些明星了。在這非常時期,她們一切從簡,不僅不卸妝,也不養生了??梢哉f,養生與化妝是她們生而為人最重要的兩件事,喝茶泡枸杞,咖啡只喝星巴克美式,至于其他飲料,則全被她們斥為垃圾。她們抱著手機睡醒后,看到手機電量不多了,也不再著急忙慌,過往手機電量沒滿格,都會像臉上忘了化妝一樣,但她們現在能撐到手機沒電才會去充,充完繼續刷微博、逛淘寶。不但淘寶上的化妝品沒新品,微博上的明星熱搜也不見了,平日那些言必稱不想占領公共資源的明星公關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每日疫情公告。她們只在疫情初期緊張一會兒,見家鄉疫情不多,北京疫情禍不及自身,便當作沒這回事了。
她們也不再控制體重。大口吃飯,大口喝水,恢復了光榮的胡塞海喝進食傳統,站在秤上一看,飆升的體重讓她們如臨大敵,但想到又沒有其他人知道,也就干脆任由胖下去了,只要能在疫情結束時減肥成功就行。她們平日走在大街上,就是街上最靚的風景,她們現在隔離在家,看到鏡中的自己,才知道她們跟別人并無兩樣。
她們漂漂亮亮時,從不會想到我,哪怕我跟她們就在同一個前臺群。群里平時是一個爭奇斗艷的競技場,她們每日都在群里發化妝品鏈接,我每次點進去,看到遠高出自己實際收入的價格,總會驚訝無比,以為自己的工資沒有她們高,不然她們剁手的時候為啥眼都不眨。所以平日我幾乎不敢說話,任由這些鏈接像俄羅斯方塊一樣,越堆越高。但今天,我卻看到她們在群里主動@我,問我怎么做飯。
我就是通過與她們聊天,得知了她們在隔離期間的派頭,但我沒有笑話她們。我耐心教她們燉排骨、煲鴨湯、煮白粥,還教她們排骨燉之前需要焯一遍水,鴨肉煲湯需要加料酒,白米下鍋前需要淘三遍。這些都是生活常識,可她們卻像第一次聽說一樣,我可知道她們大部分人從小生活在農村,上大學才離開家鄉,大學畢業方到城市打拼,大部分只有二十六七歲。沒想到,農村二十年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竟比不上城里六七年的物欲橫流。
我比她們大十歲,成了家,有了小孩,丈夫是程序員。她們嫌程序員不懂浪漫,眼里只有工作,跟她們的擇偶標準相距甚遠。一問想要什么樣的男人,她們搬出的參照物真能嚇死人,都是電視上才能見到的富商巨賈。找不到匹配的,她們寧愿就這么單下去,仗著臉上的膠原蛋白還沒流失,仍認為白馬王子還在不久的未來候著。十七八歲時,覺得二十三歲嫁人都有點遲了,真到了二十三歲,又覺得最晚不能超過二十六歲,到了二十六歲,也不知從哪里抬出一些未婚或者晚婚的半老徐娘,還美其名曰,單身也能活得瀟灑。孰不知,那些人是仗著腰包鼓,而她們呢,除了日益增長的年紀,簡直一無所有。
也是因疫情回不去,這才躲過家里逼婚。她們在大城市養刁了眼界,撐大了野心,豈會愿意在老家相親。很多人排斥相親,不是排斥這種方式,而是覺得相親對象與自己的想象出入太大,卻不知自己在對方眼里亦如是。如果讓她們跟愛豆相親,她們準會對相親點贊三連。甭看她們化了精妝,挎了名包,穿了貴衣,但在媒婆眼里都是毛坯房。眼尖的媒婆一眼就能看穿她們,所以才會給她們介紹相匹配的相親對象,準確率之所以不高,不是因為媒婆看錯了,而是她們的心比臉蛋還更深不可測,她們的臉只化了幾層妝,但心卻是千層洋蔥,被重重欲望包裹得密不透風,真心早就不知被埋在了第幾層。雖然媒婆尚比不過大數據,幸仗經驗豐富,也能將將撮合幾段姻緣。
她們只想撿現成,不愿共患難,而適齡男子大都還處于事業起步階段,事業有成的男子又已步入中年。她們的欲望與異性的年紀也成反比?,F在的世道,誰還會傻到跟男人一同打拼,若聽到誰是這樣的女人,那可又是一樁奇聞軼事,可供她們聊滿一個禮拜。她們靠不了男人,也不想提升業務能力,因為覺得自己遲早要嫁人,當個家庭主婦,工作好與壞都一樣。上一天班,摸一天魚。上午十點到公司,先刷微博,看看誰跟誰又組CP了,誰跟誰又撕逼了,誰又搶了誰的代言,等等。中午把午睡的時間用來逛淘寶,貨比三家,即便惹惱逢人就叫“親”的客服也無所謂。下午兩點,逮著空追劇,不是一些耽美,就是一些仙俠,都是一些非現實主義的“鴻篇巨制”。只有到了下午四五點,要交工作匯報了,才會臨時抱佛腳,不過還是會卡著點下班,哪怕超過一分鐘,都會發朋友圈表揚自己。
每天擠地鐵上下班。北京的早高峰,就是一座萬里長城,她們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才會覺得北京也沒那么好。好不容易擠上去了,瞅見空位,就跟餓狼撲食似的,哪還要什么體面。搶到座位后,優越感爆棚,站著的乘客,在她們眼里登時就成了上不了臺面的相親對象。戴上耳機聽歌,大都是一些情歌,聽到感同身受的歌詞,悄然在心里滑落一滴淚,想一想從前的暗戀對象。聽歌聽累了,便打開各種情感公眾號,看一些女性如何才能在戀愛中不吃虧的爆款,她們用公眾號指導自己的情感生活,哪怕碰到一個各方面都合適的異性,只要有一點跟公眾號說的不一樣,都會果斷放棄。她們不需要思考,因為網上的大數據早已幫她們做了最好的安排,聽歌只聽最流行的,追劇只追最有熱度的,看書只看排名最高的,但有一點,她們無法如愿,即拿最高的工資。不過她們不以為意,覺得現在還年輕,早晚有一天會賺上高工資。每到周末,都喜歡去三里屯的網紅餐廳打卡,菜單上菜太貴,就點上一杯飲料,用手機拍幾百張照片,然后耗時找出拍得最好的九張,在朋友圈發個九宮格。接著便坐等點贊,每過幾秒鐘都要打開一次朋友圈,看看有多少個贊了,記住點贊者,拉黑視而不見者。誰若贊她們,她們將來必以贊回報。她們就是這樣一群恩怨分明的都市女性。
她們只到周末才會三五成群聚會,沒有一次叫過我,她們交朋友的準則是穿著、收入和年齡。我因穿著普通、收入一般和年紀過大被排除在外。我雖無法躬逢盛舉,卻未錯過一次,因為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群里發照片。我通過這些照片就知道她們的聚會進程,還通過她們見面后發照片的頻率判斷,她們的關系其實也一般,因為聚餐時自拍明顯比說話多。她們嚴格奉行AA制,因擔心下次輪到自己請的時候多出塊八毛,故每次聚會都選同一家餐廳,點同樣的菜,哪怕已經吃吐了。吃飯不是重頭戲,發朋友圈才是聚會的主旨。我有她們大部分人的微信號,她們發朋友圈只會給自己修圖,其他人則全部被打回原形,當成綠葉襯托自己。要想看清她們的真實長相,別看她們自己的朋友圈,而要去看別人的朋友圈。她們上演了一場堪比明星搶占C位的精彩大戲。
我雖無緣加入她們的盛會,但也無法置身事外。她們每次見完面,吃完飯,發完照,都會在群里頻頻cue我,不是讓我給她們新發的朋友圈點贊,就是讓我評價她們發的照片。有時,Beatrice還會私聊我,對我吐槽Belinda的衣品爛,吃相差;而Belinda也會單獨找我毒舌一番,不是說Beatrice口紅的色號過時,就是懷疑她挎的LV是高仿。她們給我發微信,不愛打字,也不知是不會拼音還是不會五筆,而是發語音,普通話標準也就罷了,問題是她們都是南方人,一個福建人,一個廣東人,說的普通話需要連蒙帶猜才能明白個大概。她們的語音也無法轉換成文字,我試過幾回,回回都轉換一堆亂碼,像極了我丈夫編的程序,但他也看不懂。為了聽出她們的意思,我私下里費了吃奶的勁,哪怕看電影專挑港臺片,仍一知半解。上網去查,又看到網友各執一詞,有的說粵語才是正宗的漢語,有的說客家話才是正宗的漢語,反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我被她們給我發的語音方陣搞得頭大,正想著怎么回復,她們又噼里啪啦發來好幾段長達六十秒的語音,看來她們只是把我當成了發泄的樹洞,并不指望我能回復她們。我每次點開她們的語音,都會嚇哭我的兒子,從此我就屏蔽了她們的信息。原以為她們會在群里搬弄我的是非,沒想到壓根兒沒提這茬,顯然她們不只給我發,而是群發的,就如逢年過節批發的祝福。原來她們就是網上所說的塑料姐妹花。
以前,不管群里多熱鬧,都不會影響到我的家庭,可現在不一樣了。被隔離在家的她們,有的是時間在群里聊天,因回應者寥寥,便瞄上了我,一個勁地@我,哪怕我屏蔽了群消息也沒用。她們現在迫切希望我能及時回復她們的微信,但說實話,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我們只是從事著相同的職業,并無共同話題,她們若不是閑得發慌,也不會找我這個80后老太婆聊天,要知道她們才是互聯網上熱度最高的90后。但隨著00后進入社會,逐漸遭到冷落的她們也像之前80后罵90后那樣,罵起了00后,不是說他們追的愛豆人品不好,就是嫌他們說的“黑話”鬼都聽不懂,卻忘了她們當年說的非主流火星文也不好懂。
試舉幾例90后火星文與00后“黑話”,就能知道每一代人其實都是半斤八兩。
90后火星文:
1.烸兲愛伱哆一點。中譯:每天愛你多一點。
2.魚哭勒水知道,莪哭勒誰知道。中譯:魚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誰知道。
3.莪,會安靜地/赱掉,吥打擾。中譯:我,會安靜地/走掉,不打擾。
00后“黑話”:
1. 擴列——釋義:擴充列表,即添加好友。
2. 躺列——釋義:躺在好友列表,不會互相聊天的那種。
3. 養火——釋義:QQ好友互動會產生火花,指多聊天多聯系。
說實話,以前我也罵過90后腦殘,但自從看過一些火星文后,我卻由衷佩服90后這代人的想象力,并希望90后也能理解00后。當我將以上例子發到群里后,沒想到她們卻說道:“我們用微信的豈跟用QQ的是同類人?”經過我丈夫指點,方才明白,原來90后喜歡聊微信,而00后則喜歡聊QQ。
漸漸地,我習慣了她們的消息,甚至每隔十分鐘就要滑開手機看一眼。疫情期間,兒子延遲上學,程序員丈夫也推遲上班,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兩個男人卻讓我手忙腳亂,我每天既要給他們做飯,還要督促兒子做功課。我丈夫表示可由他來做飯和監督兒子,我將廚房和心尖尖交給他后,舒服地躺在床上聊微信。可我還未安生片刻,他就握著鍋鏟闖進來喊道:“芳菲菲不好了,著火了。”我立即跑進廚房,先關火,再開窗,但還是沒能救回那只雞。
我把整鍋燒煳的雞倒掉,煮上泡面,見兒子嘴巴噘得老高,說:“林霖鈴,你的作業做好沒?”他說:“媽,我可不可以改個名字?”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同學笑話他名字像110。我問我丈夫:“林瑯,你是不是也這么認為?”我見他點頭,又問道:“那當初取名的時候你怎么不說?”他說:“我哪敢說啊,萬一說了,指不定你會在書里怎么編排我。再說了,這些年,家里哪件事不是你說了算?”
我沒料到他們竟生活在我的高壓之下,我以為我很愛他們,就像我從不懷疑他們愛我一樣。當年我丈夫跟我結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威逼所致,我這么說一點都不夸張。
十年前,我二十七歲,作家夢正遭到現實殘酷的重擊,那時我已寫作十年,但毫無建樹,連發表都不易,更不用說出書。我痛恨自己挫敗的人生,急需找到一個歸宿,既然文學暫時無法給我撫慰,我便想起了高中同學林瑯。我們是高中同桌,我無心上課,每日埋頭寫作,每當老師經過,他都會用胳膊肘提醒我。他也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讀者,我每次都強迫他看我寫的小說,逼迫他說出個子丑寅卯。只要說得不合我心意,我動輒拳腳相向。從此,他學乖了,點評我的小說時,都有了相同的模板,就像我當時寫作的套路一樣。他會把優缺點七三分,七分優點,三分缺點。或許在他看來,那三分缺點才是最重要的,可我總把那七分優點當成進步的憑據。
高中畢業后,我們失去了聯絡,一直到我二十七歲的那個春天。我通過高中同學群取得了他的聯絡方式,我還記得他在微信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大作家,好久不見?!边@個稱呼讓我立馬濕了眼眶。隨著我們交流日益頻繁,我儼然又找到了信心,終于在那年的七夕鼓起勇氣跟他求婚。沒想到他卻消失了整整三天,我備受打擊,尊嚴掃地,想著這個世間真沒什么可留戀,便站在出租屋的頂樓,準備跳下去結束自己可笑的一生。當時,若非我的手機及時響起,說不定我早已死在了那天正午。我掏出手機接聽,發現竟是消失已久的他,他在電話里問我在哪兒。我回道:“你還來找我干什么?”他說:“找你回老家領證啊?!蔽业木駷橹徽瘢f:“你在哪兒?”他說:“在你門外,我敲門你怎么不開。”我讓他稍等片刻,一骨碌下到十四層我所在的出租房。我見到他手里拿著一束花,站在門外不知所措,我撲哧一笑,道:“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他回頭看到我,忙把花遞給我,說:“找同學打聽的?!?/p>
我們當晚便回了老家,第二天去縣城領了結婚證。在進入民政局之前,他再三問我考慮清楚沒,他那時剛上班沒多久,沒錢買房,就是辦酒的錢可能都要找別人借。我說我不在乎。看著我們的合照出現在結婚證上,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回到北京后,他照常上班,我則在逼仄的出租房繼續寫作。后來實在不愿看到他這么累,就去找了份前臺的工作暫時干干,沒想到這一干就是十年。兒子林霖鈴出生后,我們借錢付了首付。我的寫作在婚后第五年也有了起色,本想辭掉前臺工作,但因不想錯過這個可近距離觀察人的工作,就一直拖著沒辭。林瑯跟我結婚時,還是一頭茂密的黑發,十年過去了,他的腦袋早禿了。我因寫作有了名堂,在家里愈發跋扈,看什么都不順眼,這對父子只要見到我臉色不對,都會開口哄我。
他們今晚爆發的不滿,讓我第一次認清了自己。我確實對他們太苛刻了,我早已忘記林瑯不僅是我的丈夫,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沒跟他說起此事,不想讓他有恃無恐。我以己度人,想著林瑯得知真相后,我們的角色會換過來。他也曾察覺出我的不對勁,因為我太不正常,結婚時不僅沒索要彩禮,也沒要求買房買車,就連婚禮都可以不辦,更不用說買鉆戒、拍婚照。除了那一紙結婚證書,生活中幾乎沒有什么能證明他跟我是一對夫妻。原以為我是一個作家,沒有那些世俗之見,可目前看來,并非如此,很有可能我只是把他當成一張飯票,還是短期的那種,一旦我在寫作上闖出名堂,便會毫不猶豫地舍他而去。他的想法有跡可循,體現在我對房事沒興趣,從不參與討論朋友的八卦也可見一斑。我確實在生完林霖鈴后“性趣”大減,實在推脫不過去,也是例行公事,每次都讓他索然無味,至于他那些朋友,我更是連名都叫不全,甚至不愿他們上家來認門。
我寫作入了魔,疏于照顧家庭,我教別人做菜時說得頭頭是道,輪到自己卻并非如此,林瑯是真的不會做飯,我是不會做飯裝成會做飯。我之所以牢牢掌握著下廚大權,不是因為我的廚藝高超,而是我吃不慣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做的飯,為此,我們家從沒有下過館子,每次做菜都是一招鮮:水煮。萬事萬物皆可煮,卻不知做菜還能蒸,還能炒,還能燉。一圖方便,二來不會油膩。飯菜只要稍一油膩,我臉上就會冒痘,這對我的幕前工作可是致命的打擊。我以為我的兒子我的丈夫也喜歡吃水煮食物,有一天我下班回來,一開門竟撞見他們在吃燒雞。我怒不可遏,再三強調外賣不衛生,燒雞不健康,并不惜奪下他們嘴里的雞腿,丟進垃圾桶。泡面也是垃圾食物,但我自有辦法變廢為寶,只要水煮不加調料,出鍋前丟幾片菜葉進去,即是一道健康食品。
林霖鈴繼他爸之后也生出了不滿。他沒有吃完泡面,甚至只動了幾筷子就回房間做作業去了。我把他叫出來,責令他吃完。他用眼神求助他爸,但他爸也讓他乖乖吃完。他不情愿地拿起筷子,挑起一根稀爛的泡面,塞進嘴里嚼了半天,沒有吞下肚,而是吐了出來。我一巴掌扇了過去,他回到房間把門一關,我前去敲門吼他出來。他在里面不為所動,林瑯說:“算了,孩子還小?!蔽艺f:“現在不管,長大就管不了了?!彼j釀半天,開口道:“要管也不是你這種管法,再說你何時認真管過他?”我回道:“林瑯,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他道:“芳菲菲,你很清楚我什么意思?!蔽覀兎蚱奁綍r相處也連名帶姓相稱,但此刻我卻覺得背后有些寒意,他嘴里的“芳菲菲”已失去了往日的親昵,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好像在叫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我想起自己確實沒怎么管過兒子,我沒接過他上下學,也沒參加過家長會,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學校是在朝陽區還是海淀區,就連他今年上幾年級都不太清楚。我好像只負責把他生下來,之后他是死是活、是飽是饑、是寒是暖就全都跟我沒關系了。肚子上那道剖腹產遺留下的刀疤是我生他的依據,但我沒有養他的證明,我沒給他買過衣服,沒帶他去過游樂園,沒領他去商場看過電影。
林瑯見我不說話,繼續說:“你對陌生人都比對我們好?!彼炖锏哪吧耍皇侵敢粋€個具體的人,而是指一個群體,多數時候是整整一代人。我對籠統的群體抱有善意,對個人卻錙銖必較。就拿前臺群的她們來說,我讓她們別對00后抱有偏見,但自己卻對她們持有成見。她們并不像我記憶中那般可憐、可笑、可悲,相反她們都對生活樂觀向上。她們從不叫我出去玩,不是她們的原因,而是被我再三拒絕過。我至今還留在群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我們都是前臺,而是我把群當成了培養皿,把她們當成了試驗品,我要在下一本書里把她們所有可笑的地方寫出來,以此增加書的銷量。我不是在跟她們相處,我是在鼻孔朝天觀察她們。平時這種感覺還不太強烈,被疫情隔離在家的這段時間,這種感覺便愈發明顯,甚至可以不顧家庭,一頭扎進這個我為自己而建的實驗室。因此,觸發了他們由來已久的不滿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把網絡捐款、見義勇為、網絡暴力一律視為腐朽的三座大山,用自己所謂的生花妙筆極盡嘲諷之能事,并生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網絡上發生的好事我能看出壞處,壞事我能看出好處,就像林瑯有一天不假思索地評價那樣:“只有處處跟別人對著干,才能體現一個作家的獨特之處?!蔽野丫W絡當成一個望遠鏡,讓我現在哪怕出不了門,也能盡知天下事。不過大部分事件都被我戴上了濾鏡,剛好與拍照所用的美化濾鏡不同,此處濾鏡是丑化。我笑話她們在互聯網這個大魚塘里摸魚度日,卻不知自己早已溺水。若非林瑯當頭一棒,我說不定成了生出巨人觀的死尸。
我首次在林瑯面前敗下陣來,但我不會認輸,也不想認輸,我知道一百種反敗為勝的招數,尤其在一個已婚男人面前。我在心中仔細遴選這一百招中哪一招殺傷力最大,徹底讓他失去反擊能力。終于,我決定攻擊他的軟肋:“林瑯,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也不瞧瞧你自己?!彼械揭活^霧水,說:“我怎么了?”我逐漸加大火力:“你今年都快四十了,還一事無成,外不能獨當一面成為公司總監,內不能保護我們母子衣食無憂。像你這樣沒用的男人,活著還有什么勁兒?”
我以為他會困獸猶斗,沒想到他徑直摔門而去,可我的火力不僅沒有熄火,反而威力十足,即將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因為他出門沒有戴口罩,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不戴。外面此刻無異于一個滿是細菌的培養基,他貿然出去,無疑直接撞向槍口。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我給他發微信他沒回,我敲響林霖鈴的房門,說:“霖鈴,媽媽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狈块g里沒有聲音,我打開房門,看到他蒙著被子躺在床上,書桌上的電腦沒有關。我看到他的QQ還沒有下線,他在用一種我看不懂的語言在跟他的女同學聊天。我看著這些像摩斯密碼的語言,恍然察覺我的兒子是10后,是比00后還年輕的一代,看來我這個當媽的80后果真落伍了。
我幫他掖好被子,合上電腦,我的丈夫還沒有回我的微信,不過我不擔心,我們的小區早就封了,進出都要憑出入證,他沒拿出入證,沒戴口罩,哪兒都去不了。我從抽屜里拿出兩副口罩,給自己戴上一副,幫丈夫捎上一副。疫情蔓延之前,他在網上買了一箱口罩,當時我還怪他小題大做,沒想到這箱口罩在之后的幾十天里幫了我們大忙。我每過兩天都會戴上口罩去小區超市買菜,假如沒有口罩,我們將寸步難行。我完全忽視了我丈夫的作用,平時更是忽視了他的存在,我享受創作的過程,每個文字都從我指尖淌出來,在文檔里連句成段,直到成為一篇有血有肉的小說。我沉迷小說世界對現實世界毫不關心,但小說無法等同于現實,我在現實中無法真正找到那種能完全聽我號令的角色。也許今天之前的林瑯是,但隨著他奮不顧身地離去,這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我在玄關處換上球鞋,鞋柜上擺了一盆長勢葳蕤的綠籮,我需要時不時地修剪它旁逸斜出的葉子,才能關緊廚房門。它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我們在婚前養了它,之后一直帶著它搬到不同的出租房,直到咬牙付了首付買了這套房子。我還記得我買它時出現了一個失誤,我以為綠籮可以水養,但它泡在水里很快蔫了。我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夜晚,與他端著洗臉盆,拿著筷子,來到小區綠化帶挖土。我們用心驚膽戰挖到的半盆土給綠籮續了命,從那以后,它越長越茂盛,毫無枯萎的跡象。但如今,我們的愛情卻要枯萎了。
與這雙粉紅球鞋匹配的還有一身運動服。那時我見他每天心神不定,憔悴不堪,沒有跟他商量,在網上買了兩身運動服,我們各一套,每晚八點準時下樓跑步。我以為運動會讓他重煥生機,但他很快就跑不動了,最后索性將運動服鎖進了衣柜,再也不提這茬。現在想來,他的疲態不是因為工作繁重,而是因為我,年紀輕輕才禿了頂,剛過四十望之就像老人。我回房間換上那套運動服,看到兒子出來上廁所。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徑直回房了。
我換好衣服出門去,拿了一張紙按電梯用。電梯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貼滿了防疫措施。小區里空無一人,早沒了以往的歡聲笑語。我戴著口罩,穿著運動服,在小區里尋找我的丈夫。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找他,我怕別人看出我丟失了我的另一半,給我遞來過分殷切的目光,盡管現在沒有一個人。我繞著小區跑了幾圈,沒有他的蹤影,在那個出小區的拐角處,沒有他蹲下來系鞋帶的身影,在那個花圃中央,沒有他坐在秋千上偷懶的背影,在一排排閃爍的路燈下,沒有他氣喘吁吁的身影。看來我真的把他丟在了這個沒有星星的夜里。
我有點著急,打算撥打語音電話向她們求助。我掏出手機,看到前臺群多出了許多消息,但說話的只有Beatrice和Belinda,其他人始終不發一語。但我還沒等她們接聽就掛了,我不想讓她們知道我的困境,當然最重要的是她們還不知道我結婚了,因為我從沒跟她們說過,也從未在朋友圈里曬過老公和孩子。所有人都以為我還單身,她們之中的Belinda甚至幾次要把新入職的男同事介紹給我。
Belinda在群里發微信問我是不是有事,我說想問問她們最近怎么樣。她說都快宅抑郁了,然后問我是不是可以出門了。我說不可以。她又來一句:“那為什么我看微信運動里你走了好幾千步?”我忙打開微信運動,果真看到自己的步數在微信好友中居首,正想著怎么回,她繼續說道:“看來你住的是豪宅啊。”我笑笑不說話,她這句試探性的玩笑顯然緩解了我的尷尬。我想起既然別人可以通過微信運動看我走了多少步,我也可以通過微信運動看林瑯走了多少步,不過我的微信運動里卻沒有他,我這才想到他沒開通此項功能,他好幾次都讓我別輕易把自己的信息上傳到手機。我對他的疑慮不以為然,認為沒人會對我們這些普通人的隱私感興趣。我們的蜜月是在一座海濱城市度過的,我在網上訂的那家民宿,被他里里外外檢查了三遍,就是為了找出傳說中的攝像頭。他檢查完還不放心,關掉電燈,打開蘋果手機照相功能,在黑暗中用電視遙控對著鏡頭一通亂按,但在屏幕上沒有看到紅外線。我們的蜜月毀于他的多疑,回到北京后好幾天沒有搭理他,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把精力耗在不必要的地方。如今,我頗為后悔,當初如果強制讓他開通此項功能,說不定我便能即時知道他的下落,但我也是這樣一個人,總在不必要的方面專斷獨權。
我看時間已到晚上十點,早已超過我們平時跑步的時間。我們跑步的那段時間,每晚八點準時下樓跑步,到八點半我們就能繞小區跑兩圈,最后一圈用來走路,順便掰掰大腿和胳膊,借此舒筋活絡。九點準時上樓。我們從未在夜晚九點之后回家,我擔心此刻的他會找不到回家的路。說實話,他并不喜歡這個小區,若非我以離婚要挾,估計他會把房子買到五環外,他說同樣的錢在三環里只能買二室一廳,但在五環外就能買三室一廳,甚至四室一廳。他的眼光比我長遠,明白這個家不會永遠只有我們兩個,一定還會有別人,有可能是我們的孩子,有可能是某一方的父母來京旅游暫住,二室一廳顯然無法滿足所需。但因為三環內有星巴克,有書店,有電影院,地鐵方便,出租車可以直接開到小區門口,所以我說什么都要買在這里。看他每天悶悶不樂,我非但不安慰,還給他補刀:“你什么時候賺了大錢,我們就什么時候換大房子?!?/p>
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小區門口。門衛亭里還有保安在值班,我看到他在打瞌睡,但門口的攔車桿沒有偷懶,但凡有車經過,它都會降下來,攔住進小區地下車庫的車子。保安這時就會驚醒,手里拿著額溫槍出來,把額溫槍伸進搖下的車窗里,給司機測量體溫,然后讓其出示出入證。只有體溫正常、辦了出入證的司機才被允許進入停車場。林瑯很喜歡車子,他對市面上的車如數家珍,經過他再三考慮,終于被他看中一輛十萬左右的別克英朗,這款車子藍顏色,內飾簡潔大氣,空間適中,尤其后備箱,可以同時放下28寸67cm和20寸57cm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是出行旅游的好幫手。但我最后沒讓他買,我殘忍地剝奪了他的喜好,加上北京搖號困難,他也就斷了此念。前幾天,我早上醒來看到他站在窗邊,臉上出現久違的笑容,我問他在干什么。他沖我回道,看到馬路上過去了一輛奔馳和寶馬,我說現在疫情那么嚴重,街上早沒車了吧。他說就是因為如此,他才可以從容看清從中經過的車輛。我把窗簾一拉,說:“別看了,叫你那個寶貝兒子起床吃飯?!彼樣樀刈哌M兒子房間,我從廚房端菜出來,隱約聽到他興高采烈地給兒子說起車子。他的兒子給了他熱情的回應,我看到稍后這對臉上喜氣洋洋的父子出來,他們端起各自的飯碗,沖彼此心領神會地一笑,我就這樣被排除在外了。
我看到那輛通過檢查的車子開進地下車庫,我曾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傍晚進過這個停車場。雨下得很大,司機大發善心,將我送進停車場,讓我可以不用淋一滴雨就能坐上電梯回到家。我們在地下車庫繞了好幾圈,我動了怒,再三逼問司機怎么還沒到,他估計有些近視,看不清眼前的指示牌,足足找了半個多小時才找到。他好心辦了壞事,求我手下留情,別給他打差評。我罵罵咧咧,得理不饒人,雖沒給他差評,但我的態度比給了差評還讓他難以接受,不過他還是保持著得體的微笑,我將其視為職業性的假笑,冷哼一聲,坐上電梯回家了。在電梯門關上的剎那,我看到司機又在繞圈找出口,啐道:“沒方向感還當司機,真像太監行房,可笑。”
車子鉆進地下車庫看不到了,我看到尾燈的余光還在墻上停了很久,另一輛車的車前燈向我照射而來,之后墻上的余光才消失不見。我看見出來的這輛車照亮了一方世界,車燈里的浮游生物點綴了深邃的夜空。我不敢跟隨這輛車子出小區,即便車子的尾燈強烈地誘惑著我。我在小區里找了好幾遍,甚至都能說出每幢樓房還沒關燈的房間有幾何,樓房的燈火比往日少了許多,以往每到夜里都會差不多在相同時間點亮的窗戶,如今卻像被人用筷子戳瞎的眼睛,暗淡無光。
我在小區里做無用功,我陷入了跟西西弗斯一樣的困境。孤獨的夜晚無人能給我幫助,我終于決定放下所謂的自尊,求助她們。我看到手機上的微信運動又增加了一千余步,而其他微信好友全都為零。我看到前臺群里有消息撤回:“Beatrice撤回了一條消息。”她們從未在群里撤回過任何消息,她們平時辛苦偽裝的面具需要揭下來放到該群,就像抽屜能安放我們飽受污染的口罩。她們在群里可以說任何想說的話,罵任何想罵的人,她們不會擔心群里有人泄密,如果東窗事發,她們大可以不認賬,因為不只她們才叫Beatrice和Belinda。我翻找聊天記錄,嘗試通過蛛絲馬跡推測這句話的內容,我相信凡走過,必留痕。警察可以通過魯米諾檢測出清洗過的血跡,我也能通過上下文還原這句話。可是這些聊天記錄全都是無效信息,不是擔心老板會扣工資,就是希望房東減房租,一個擔心,一個希望,前者因為加了一張表情圖,讓擔心看上去沒那么擔心,后者因為添了三個感嘆號,讓希望變得愈加迫切。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Beatrice誤把私聊的話發到了群里,而與她聊天的只有Belinda,于是我緊急致電Belinda,連哄帶騙才詐出那句被撤回的語音:“我猜芳灰灰(菲菲)家的屋子指定沒這么大,她一定外出了,我們還是報警吧?!北籅eatrice猜中了,我的確外出了,而且還在外出當中。
“Belinda,你如實告訴我,你們報警沒?”我問。她說她沒有報警,不知道Beatrice有沒有報警?!澳愕降淄獬鲎鍪裁??”她問道。我說沒什么,出來散散心。她讓我去她那兒,她廁所的馬桶堵了好幾天了,現在整個屋子臭氣熏天,她已經到了忍受的臨界點。我沒有答應,馬上掛了電話,我要在她們報警之前找到林瑯,跟他道歉,暫時穩住他,其他事情等以后再說。
我打開微信群,看看里面有沒有新信息,Beatrice為了掩飾撤回的消息,@我說,她終于幫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洋名:Faye。我沒有回復。這個群里每人都取了一個外文名,只有我沒有,“芳菲菲”這個名字在里面顯得格格不入,我數次拒絕她們幫我取洋名的好意,我之前從未想過退群,如今我終于決定退出這個一中多洋的混合群。
我再次給林瑯打電話,還是無人接聽。我擔心獨自在家的兒子,他晚上睡覺起夜頻繁,看到爸爸媽媽不在,估計會害怕。林瑯睡覺一般不會關門,他會留出一道縫,讓兒子起夜時可以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他。他也想關門睡覺,兒子上完廁所可以推門查看我們在不在,但因我睡覺很輕,一有風吹草動都會驚醒我,遂夜夜虛掩房門,任由門外那臺空氣凈化器的藍燈閃爍不停。他睡覺怕光,我又不愿意把靠窗的位置讓給他,他每次都要下半夜方能入睡。他失眠也不敢翻身,害怕弄醒我,他睡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卻像走在鋼絲上。他用開玩笑的方式說過這些問題,當然也被我當成玩笑忽視了。
我出門時忘了把門反鎖,萬一林霖鈴起夜發現我們不在房間,說不定也會開門出去,他若下樓,則沒事,因為說不定會與此刻上樓的我撞個滿懷,就怕他上樓去。我們住在二十四層,再往上就到了二十六層的房頂。他居高臨下,看到空蕩蕩的小區,感受著凄冷的寒風,保不齊不會一躍而下。我曾有過站在高處打算向下跳的經歷,不是自身驅動雙腳跳下去,而是地心引力吸引你跳下去。所有的恐高癥,都是害怕親密接觸所致。
我迅速回到電梯,從兜里沒摸到那張摁電梯的紙巾,它被我丟在了寒夜里。我發現電梯的盡頭雖然在二十六層,但它的起點不是一樓,而是負一樓的地下車庫。我從沒想過到負一樓看看,這也許跟我不喜歡車子有關。也許我那個是汽車發燒友的丈夫沒有從一樓出去,而是去到了負一樓。我決定先上樓看看兒子,電梯升到二十四樓后,我鉆出電梯,打開房門,找遍了六十平方米面積的每一處方寸之地,但林霖鈴卻失蹤了。他的被窩是冷的,電腦上下線的QQ頭像是灰的,整個房子是空的。我沒有從他的床頭摸到手機,我給小小年紀的他配手機的目的就是為了這一刻,能在他不見的時候通過手機找到他,于是我連忙撥打他的手機:“您撥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敝卮驇妆檫€是如此。我方寸大亂,開門出去時手抖得甚至擰不開門把手。我在電梯里上下奔波,先到房頂,沒找到兒子,又回到電梯,直接用手按了負一樓。
電梯門開啟后,我迅速一個車位一個車位地找,我瞥見自己的身影出現在轉彎鏡里。我的身影在里面被拉長,我分明能看到自己焦急的神色也在變形。我掏出手機輪番撥打這對父子的手機。然而我的手機在地下車庫里沒有信號,我想回到地面報警,但轉念一想,沒有信號反倒是好事,也許他們真在這里,因為手機沒信號所以未能接到我的迫切來電。
我繼續尋找,接近靠里的車位時,我聽到有人在說話,我飛奔上前,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背影站在一輛越野車面前。高的那個是我那個一米七八的丈夫,矮的是我那個一米五六的兒子。我喜極而泣,悄悄來到兒子左側,偷偷拉上他的手。林霖鈴扭頭看到我,驚道:“媽媽,你怎么來了?”
我說:“媽媽來找你回家?!绷脂樋戳宋乙谎?,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下去,露出討饒的神情?!拔覀儞u號買車吧?!彼宦牐D憂為喜,緊接著一把抱起兒子,還不忘拉上我的手。
我們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昏暗的地下車庫里響起了我們歡欣鼓舞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