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外二篇）

邢東洋

有一個人的房間里有一面鏡子，鏡子里面有一個人，身量跟他差不多，但不是他，只有他能在鏡子里看見那個人。他也不是總能看見，看不見的時候，感覺鏡子就是一面普通的鏡子，不會有它照不著的人出現在里面；或者他有時也會懷疑，是不是那人跳出來藏在了鏡子背面。他不是善于講話的人，鏡子里那人也不是，可是如果碰見，還都會聊一會兒。不太像社交，更像自言自語，話題很窄，但沒限制，好像鏡子里的世界跟這邊一樣，書啊，電影啊，社會上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都一樣。不知道電話通不通，沒問過，沒想起來要留個電話或者微信啥的。有一次他問鏡子里的人，你那邊還有別人沒？那人說，當然有了。他問，那我咋看不見呢。那人說，我也不知道啊。他問，你愿意從鏡子里出來上這邊來看看不？那人有點遲疑，說，你說讓我從鏡子里出來？他說，我覺得應該有辦法吧。那人說，可是不是你在我的鏡子里嗎！這段對話讓他很吃驚。鏡子里那人也很吃驚。他們兩個都很吃驚。

云朵

有一個人躺在一朵云彩上面。風挺大，還涼，把他吹醒了，他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在一朵云上，不知道怎么跑這兒來了。他第一反應是自己還沒睡醒，在夢里。這是他能得出的最恰當的答案，于是他繼續躺著。

躺著躺著發現不對，沒有睡意，這感覺不像是在做夢啊。在夢里躺著啥滋味他不知道，沒體會，但現在的感覺很熟悉，就像禮拜天在家睡醒了沒起來似的，陽光晃著眼睛，腰有點酸，有點渴，還憋了泡尿，一模一樣的。他睜開眼睛，學著老電視劇里那樣，在自己小臂上掐了一把，沒怎么使勁就特別疼，啊，他開始有點慌了。怎么下去啊這！

冷靜，冷靜。他希望自己能稍微鎮定一下，想放空，但情況太詭異，做不到，于是他強迫自己仔細感受一下這朵云彩，以集中精神。

他以前覺得云彩是氣體，也不是覺得，課本上學過，而且坐過飛機，穿透過云彩，看著確實是氣體，但現在他才知道云彩其實像一團棉花，不均勻，不像彈的而像是絮的，還沒絮好。他不太敢相信。這怎么可能？但一細想，反倒覺得這才更真實。天上的云彩，在地上抬頭看，摸不著夠不著，在飛機上穿過又隔著舷窗，而現在是真躺在上面了，這才是真正的直接感受呢。

這么想著，他稍微鎮靜了點，打算再細看看。他不敢輕易站起來，打著滾轉圈踅摸了一下，這云很大，不知道在地上看大不大，反正自己在上面感覺很大，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多厚不知道，把臉埋在棉花里往下看能透亮，模模糊糊看得見下面，樓頂、馬路、汽車啥的，想過伸手往里探一下，但沒敢，怕捅漏了掉下去，他雖然想下去但絕不是這么個下法。

他發現，這朵云沒有想象的那么高，是挺高，具體目測不出來，但好像體會過這高度，他跟他媳婦處對象的時候到彩電塔上面轉盤那兒吃過飯，點了三個菜，量還行，但賊貴，吃完上觀景臺往下看，印象里比這個還高呢。這樣想他就更加輕松了些。云彩在飄動，他預計，一會兒可能會飄到青年大街或者渾南那頭，那邊有很多很高的高樓，飄到那兒，撞到某座樓上，他就可以從云彩上爬到樓里坐電梯下來了。

傘兵

有一個人與一個失憶的傘兵在街上走。

早上，離挺遠他注意到一個人掛在樹上，以為是上吊的，戰戰兢兢地走過去看，結果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傘兵。

他抬頭問，你怎么掛在這兒？傘兵說，我也不知道。他繼續抬頭問，那你是在訓練還是要去執行什么任務啊？傘兵說，我不記得了。他抬頭繼續問，那你掛在這兒多久了？傘兵說，有段時間了，但具體不知道，我好像失憶了。他轉圈看了看傘兵，還要問什么，但被傘兵打斷，你看啥呢，快幫我整下來啊，我不能總這么掛著啊。他說，也對。然后他開始想辦法，費了半天勁，才把傘兵從樹上弄下來。但是，降落傘弄不下來了，太高，而且跟樹枝都纏死了，沒法整。

他倆都累壞了，坐在地上歇會兒，喘口氣。

他對傘兵說，你點子挺背啊，這附近就這一棵大樹，還被你掛上了，別的樹你想掛都禁不住你。傘兵扭頭四下看了看，說，是挺寸啊。他問傘兵，你現在啥也想不起來呀，你是誰，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啥的。傘兵說，想不起來了，腦袋里影影乎乎有點畫面，但沒聲兒，還連不上，一深想就迷糊，天旋地轉的。他問，那你怎么辦啊接下來？傘兵說，我緩緩再說吧。

然后傘兵問他，你有煙沒，給我來一根。他說，我沒有，我不抽煙，要不我給你買一盒去吧。說著，他站起來，一邊拍屁股一邊問，有火兒沒，沒有我再給你捎個火兒。傘兵摸了摸口袋，說，那不用了，我自己買吧，我兜里有錢，我還有點餓，順便再買點面包火腿腸啥的，這兒我不熟，背過的地圖都忘了，你領我去超市就行。他說，那也行。于是他領著傘兵往超市走。

但不知道為什么，平時早該開門的超市居然都關著門，他領著傘兵走了很遠，順著黃海路往東走過了好幾條街，一個開門的超市都沒有，馬路對面也沒有。大點的飯店開得晚，關著正常，但賣早餐的，賣豆漿油條雞蛋餅的也都沒出，就很奇怪，看著特別蕭條，像一個空空如也的夢境。

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轉頭看跟在后面的傘兵，突然覺得他好像一根被自己折斷的花莖，花蕊和花瓣被留在了樹上。天空中響起漸強的轟鳴，有幾架飛機正朝他們的方向飛來。他想要問傘兵，它們是你從上面跳下來的飛機嗎？但聲音被潮水般涌來的噪聲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