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青年精神（評論）
——重讀聞捷的詩歌

褚云俠

時隔多年，重讀聞捷的詩歌，我們?nèi)阅鼙灰环N青春的蓬勃所打動。中國新詩發(fā)展到今天，或許很難再從詩藝的角度探討那些建國初期一體化表達語境下的詩歌了，但正如聞捷當時的創(chuàng)作就呈現(xiàn)出迥異于李季、阮章競、李瑛等詩人的風格一樣，至今我們也能感受到這種給他帶來極大辨識度的氣息，而這種氣息的核心是一種青年精神。一如“生活，生活在召喚啊！我漫游沸騰的綠洲和草原”（《天山牧歌》序詩），抑或“蘇麗亞佇立的地方，山丹花開得更紅更旺……”（《送別》），無論是歡樂還是憂傷，都充滿著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這不僅僅是慷慨激昂的抒情，而更多的是他站在更貼近青年自然屬性的角度上確證了另一種精神的存在。

慷慨激昂的抒情，是20世紀50年代詩歌的普遍特征，樓梯體、感嘆詞的大量運用和雄渾、沸騰場景的密集呈現(xiàn)是當時的時代氛圍和文學環(huán)境造就的，也是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在個人和祖國的青春時代特有的熱情與赤誠。和大多數(shù)作品一樣，創(chuàng)作于此間的聞捷詩歌，也始終被一種赤忱的熱情所貫穿。那時他不滿三十歲，正值自己的青年時代，在李季的回憶中，1948年前后的聞捷，“總是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地，挺起他那寬闊的胸膛，以他特有的男高音，引吭高歌。他的嗓音那么嘹亮，歌聲里飽含著熾熱的感情，在習習的晚風里，激蕩著延河的微波，叩擊著人們的心弦。”（李季《清涼山的懷念》）但是如果聞捷的詩歌只有這種熾熱和激蕩，我們可能就很難將它們從類似“我的寸金的時間，我的寸金的熱土”這樣的句子中區(qū)分出來。

相比于政治化的需要和統(tǒng)一抒情模式的收編，聞捷詩歌一進入人們的視野，似乎就有著鮮活的畫面感、詼諧的故事性和豐富的細節(jié)。正如《向?qū)А贰短O果樹下》《夜鶯飛去了》《葡萄熟了》等幾首詩作一到《人民文學》編輯部，編輯們就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些詩歌中有著嶄新的生活、新穎的構思、鮮活的語言和純樸的感情。的確，聞捷的詩歌是具備這樣的品質(zhì)的，而這和他自身的經(jīng)歷以及新聞記者的身份密切相關。聞捷1949年隨軍到新疆，在新華社西北總社任采訪部主任。1952年之后，又擔任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而他最初在《人民文學》等刊物發(fā)表的詩歌，以及后來結(jié)集的《天山牧歌》，正是來自他在新疆生活的切身觀察和創(chuàng)作準備。聞捷的理想就是要在祖國的邊地建起一座座青年城，他在寫于1955年10月18日的《列車開動以前》中，用一個行將出征的青年墾荒隊員的口吻說道：“我們在天安門前曾立下誓言，要在大荒原上建一座青年城，倘若是支援未曾實現(xiàn)，我們就永遠不回北京。”無論是建國初期到新疆，還是20世紀50年代又輾轉(zhuǎn)各地，他幾乎白日和年輕人一起勞動，夜晚聽老藝人彈唱古今，可以說這種生活不僅實現(xiàn)了毛澤東所倡導的知識青年和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而且使他的報人職責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與發(fā)揮。聞捷對新聞工作始終是充滿熱情的，他甚至認為當你以按捺不住的激動心情去寫作時，新聞和詩已經(jīng)不存在多大的差異了，這也促使他以一種“本報訊”的眼光不斷去發(fā)現(xiàn)、去觀察、去抒發(fā)、去捕捉每一個畫面。正如他在《天山牧歌》序詩中所說：“記載下各民族生活的變遷，豈不就是謳歌人民的詩篇？熱血在我的胸中鼓動，激發(fā)我寫出了所聞所見。”有些詩歌甚至就像報紙對人物、事件的記錄，比如《給飼養(yǎng)員》《給記賬員》《給膽小怕事的同事》等，可以說聞捷充分發(fā)揮了他寫作“本報訊”時對故事的講述方法和對瞬間畫面的抓取。其實他的那些詩篇正是從這種所聞所見中來，而當他與這些年輕人親密無間地勞動或者構建他想象中的青年城時，也總是能發(fā)現(xiàn)青年的所思所想。這些不是被革命想象出的青年問題，而是更加貼近他們自身生活的真實體驗。

事實上，如何為青年寫作的問題也正是當時文藝界需要關注并且有所忽視和欠缺的。老舍在1955年學習過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給第二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的祝詞之后，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當時的文藝從來沒有注意過為青年寫作的問題，自然也就沒有提出過這樣的號召。雖然青年形象占據(jù)了突出的地位，但是并沒有在風格上為青年做打算，因此還沒有被青年承認。“我們似乎都聽說過，青年們有許多問題，像戀愛、升學、選擇職業(yè)、如何熱愛勞動等等，可是我們并不因聽到這些而去了解青年的生活，于是就總也想不起寫一寫這些問題”（老舍《多給青年們寫點》）。不僅如此，老舍還提倡用更加通俗、精練、鮮明的方式為青年去描寫山河的奇麗、寶藏的豐富和長期忽視的沖風破浪的海洋生活。聞捷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呼應了老舍提出的號召并滿足了“為青年寫作”的大部分想象。他從一發(fā)表詩歌就將一派祖國邊地風光帶入了人們的視野：在《天山牧歌》中，博斯騰湖無邊無際，水天相連，“湖面上掠過雁群，白天鵝飛上藍天，散布在湖濱的帳篷，飄起淡藍的炊煙”（《遠眺》）；吐魯番的葡萄甜、泉水清，“金色的麥田波起麥浪，巴拉汗的歌聲隨風蕩漾”（《金色的麥田》）。在《河西走廊行》這部詩集中，聞捷跟隨朱德同志行走在河西走廊，隨著列車一路西去，所到之處他都留下了自己的詩篇：初進走廊時他看到“高高的白楊吐綠葉，低低的紅柳冒青尖，天上飛過南來的雁，地里布谷鳥叫得歡”（《初進走廊》）；在月牙泉邊的鳴沙山，“五色的沙山忽然通體透明，恍惚是古代壁畫里的金色幻城”（《沙嶺晴鳴》）……武威風沙、張掖古郡、陽關遺址、三危山、莫高窟、蘭州，無一錯過了聞捷的筆端。而他在東南海岸和水兵一起生活的經(jīng)歷，還使他寫就了不少關于水兵和海上生活的篇章，這部分詩歌包括了結(jié)集在《祖國！光輝的十月》中的《黎明出航》《我走在街道上》《水兵素描》《白海鷗之歌》《海上的號兵》等，而這也恰好彌補了老舍所提到的對我們綿長海岸線的遐想。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聞捷發(fā)現(xiàn)了青年關心的問題，比如擇業(yè)、比如奮斗、比如戀愛。在《志愿》中，牧人們趁著酒興談論如何把和碩草原變成一個人間樂園，席間一個小姑娘林娜“仰起火光映紅的臉，她愿終身做一個衛(wèi)生員……讓老爺爺們活到一百歲，把嬰兒的喧鬧接到人間”，這是青年質(zhì)樸、平凡但又志存高遠的職業(yè)選擇。在《海上的號兵》中，“我雖不是一尊巨人的塑像，但體格卻又似青銅鑄成。我活著，手旗就應當擺動，這是祖國賦予我的使命”，這是青年所應有的英姿勃發(fā)和家國情懷。在《賽馬》中，“他的話像小河流水，句句滲進我的心田”，這是青年男女之間的彼此愛慕和惺惺相惜。聞捷真正了解青年，而他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也正源于此。

因此翻閱聞捷的詩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都與青年命題有關，尤其是愛情，愛情詩在他的作品中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聞捷筆下，這種愛情自然、純樸地發(fā)生在青年男女身上，還不時有著對他們戀愛隱秘心理的幽微呈現(xiàn)。細觀這些愛情詩，它們至今仍然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甚至也正是這些愛情詩，讓聞捷在當時成為一個別致的個案。比如《舞會結(jié)束以后》是一首追求和試探之詩，年輕的琴師和鼓手在舞會結(jié)束后左右環(huán)繞著他們愛慕的姑娘吐爾地汗，含蓄而又大膽地表達著他們追求幸福的細密心思。“琴師踩得落葉沙沙響”“鼓手碰得樹枝嘩嘩響”，這些對細節(jié)的捕捉恰到好處地渲染了追求的氛圍，隱約傳達出表白之前的激動和緊張，而制造出的響動又似乎在一決高下。緊接著兩個人謙遜、平和地把選擇愛情的主動權交給了面前的姑娘。姑娘的拒絕明晰又不失禮貌，并坦陳和堅定了自己早已選定的幸福。雖然結(jié)尾把對愛情的持守和祖國建設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整首詩對戀愛心理的把握和對愛情大膽、自由的追求卻格外細膩生動和引人入勝。再如《蘋果樹下》是一語雙關的愛情表達，小伙子悄悄愛上了在蘋果園里一起勞作的姑娘，隨著姑娘種下的蘋果樹一天天長大，也如他們的愛情一樣等待著開花結(jié)果。小伙子內(nèi)心的火熱使他影子一樣包圍著姑娘，共同守護著姑娘栽下的蘋果樹，或者說是他們隱而未發(fā)但已漸漸成熟的感情，但羞澀和矜持卻讓他始終不知該如何表達。在詩歌的結(jié)尾，作者似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渴望和期待，他打斷了全詩田園牧歌般自然展開的悠揚節(jié)奏，跳脫出來告訴“蘋果樹下那個小伙子，你不要、不要再唱歌；姑娘踏著草坪過來了，她的笑容里藏著什么？……說出那句真心的話吧！種下的愛情已經(jīng)收獲。”在一個個人情感被集體情感普遍壓抑的時代，聞捷鼓舞著青年人去追求那些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樸愛情，雖然這種愛情最終難免會和社會氛圍中所縈繞的勞動、建設、獎章聯(lián)系在一起，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愛情問題是與自然人身份的青年人密切相關的。

在建國初期，如此書寫愛情的詩歌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當時的戀愛更多是一種革命加戀愛，而個人的情感往往也讓位于更高意義上的階級之愛或被其引導與規(guī)約。而就在大多數(shù)情感話語淪為空洞的修辭或符號性的意義能指時，聞捷似乎從不想失去他抒情的“具體性”。他以一種青年的共情細致入微地體察著年輕人的隱秘心理和真摯情感，在愛中的回避、猜疑、糾結(jié)、別離，以及勞動的神圣和新生活對他們熱情的召喚。在一個青年的自然屬性幾乎被抽空和遺忘的年代，聞捷用詩歌提供了有關青年自身的諸多“細節(jié)”。而現(xiàn)在看來，這些細節(jié)是至關重要的，它讓我們看到在歷史發(fā)生斷裂的時刻，人的情感始終是延續(xù)的。而更多有關歷史的秘密，也恰恰保留在這些細節(jié)中。

從聞捷的詩歌中，我們可以分辨和體認出一種青年的精神，而這種“青年”和當時的普遍想象是不盡相同的。其實在整個20世紀50—70年代，“青年”是頻頻出現(xiàn)的詞匯但又往往語焉不詳，甚至有學者將它與青春、愛情、生命等指認為是一種“空洞的能指符號”（黃子平語）。青年的確在這一時期有著尤其邊界不清的寬泛范疇，它不僅包含了知識分子青年和學生青年，還有工農(nóng)兵這一更加龐大的群體，新中國要賦予他們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重要使命，同時也要進一步將他們規(guī)約到一種劃一的組織中去加以管理和引導。這時我們普遍理解和構建的“青年”不僅偏離了五四時期按照知識分子形態(tài)所描述出的形象，而且更是和青年本身的叛逆不羈、愚蠢莽撞這些反規(guī)約的自然屬性相去甚遠。而聞捷似乎用文字的方式，在一個社會使命為青年賦形的時代，試圖召喚回那個接近本體意義上的青年，他們有七情六欲，也大膽追求，熱情勇敢。但畢竟這樣的寫作是在一個特定歷史時期完成的，因此最終引導這些樸素的青春、熱烈的愛情升華的，仍然沒有脫離20世紀50年代建設祖國和走向新生活的話語體系。雖然這種召喚只是對“青年”自然屬性的有限解放，但我們不該對那時的詩歌有過多苛責。況且聞捷對這樣的青春設想是足夠真誠的，因為他始終對未來抱有真摯而狂喜的憧憬，熱切地渴盼新日子到來。他鼓舞各民族的青年歌唱青春，因為這不僅正值自己的青春，也是祖國的青春。他想用一年跨過一個世紀，甚至還在1958年的蘭州暢想過1972年祖國的具體情景，他堅定地認為“我們有權利透視十五年后的未來，因為我們掌握未來的命運”（《我們遨游一九七二年》）。正如李季所言，聞捷總是“英姿勃勃，熱情開朗，盈溢著才情的奕奕眼神，把他內(nèi)心的一切，都展露在我們面前”。的確，聞捷的一首首抒情詩就可以看作是他內(nèi)心最真誠的期待，但是歷史沒有按照他的幻想和希望向前發(fā)展，他也終因赤誠遭到無情的戲弄，而沒能遨游1972年祖國的天空。

蘆芒在《憶聞捷》中對詩人有這樣一句評價：“一片心田，仍不失為單純有時帶些稚氣。他無害人之心，不過常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了些。”正是因為他的心中充滿陽光，甚至單純得帶著稚氣，才成就了他詩歌中一種更加接近青年自身的氣象，也讓他的抒情不乏真誠地失之簡單，或許當一個人熱情地訴說那些讓他激動不已的事物的時候，這就是最好的抒情詩。而當我們今天一點一點剝?nèi)v史負載在文本上的沉重內(nèi)涵，聞捷用文字所留下的最珍貴的東西，或許正是從懸置著的青年本體中析離出的那些有限的，但卻是永恒的、很不一樣的青年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