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調(diào)（組詩）

◎周所同

[生活]

一杯水有口渴的時候。一粒米

有饑餓的時候。一條曲折奔波的路

偶爾也有散淡悠閑的時候

草木在露水中開花在霜枝上結(jié)果

低處牛羊望著高處山坡

天晴轉(zhuǎn)陰時陽光也會帶來風(fēng)雨

塵世上的矛盾或悖論像常綠喬木

落下一片葉子又生出兩片葉子

比如廢墟有失敗的磚瓦勝利的虛無

比如螞蟻有一粒米的熱愛和憂愁

你看那些喧嘩的水

下面一定埋著沉默的石頭

[麥頌]

剛賣完麥子。架子車停在飯店窗外

歇腳人一樣疲憊；他和妻子是第一次

下飯店，有些拘謹(jǐn)、心疼和浪費(fèi)

他點(diǎn)過飯菜，又特意為妻子加了一塊

蛋糕，妻子沒吃過其實(shí)他也是

他用筷子夾開蛋糕遞給妻子

妻子聞了聞又推給他

推來讓去像啞劇、默片，又像苦澀

而會心的儀式；蛋糕香氣四下里彌散

更像他們勞碌、陪伴活下來的秘密

飯后，妻子把蛋糕仔細(xì)包起來

把剩余的碎屑一點(diǎn)一點(diǎn)拈凈抿進(jìn)嘴里

小心專注仿佛薅草間苗揀拾麥粒

半白發(fā)梢上還沾著濕濕的汗滴

回家路上，他拉著車妻子推著

架子車在山路上吱吱響著

麥地上的風(fēng)吹過來。草垛如黃昏

這時，妻子突然問了一句：

蛋糕也是麥子做的吧？

[養(yǎng)一只老虎]

喂它青草。飲它泉水

最好與一只膽小的兔子為鄰

身上花紋及長嘯低吼慢慢退淡

頭上那個字暗含危險傾向

應(yīng)立即剪除；仿學(xué)貓步走路狗眼看人

黃牛毛驢一樣拉車、推磨、耕耘

更是華麗轉(zhuǎn)身；失去野性是進(jìn)化還是

退化？已超出達(dá)爾文學(xué)說

莫笑這只老虎。笑它等于笑一個人的

悲哀、彎曲、無奈、傷感和麻木

[我喜歡]

我喜歡米粒，是愛最小的

螞蟻；喜歡白菜蘿卜

是愛簡單的葉子和露水

喜歡一個人，是愛上他的

缺點(diǎn)和失敗；喜歡虛幻的美

是愛塵世中深陷的足跡

偶爾，也會自己喜歡自己

是平庸的人愛著平庸

是記住我和忘記我一樣容易

[與自己為敵]

心中有塊壘，血液里有冰川

想清掃耳郭噪音，眼前又涌來

障目的霧霾；想喜歡想熱愛

卻繞不過拒絕的東西

我是左手矛右手盾，是自己的敵人

和危巖，被平靜的日子打敗

一直住在看不見的傷口里

不流血不喊疼，像一只黑山羊

有對峙的角，恍若哲學(xué)中的悖論

[無題]

時間無辜而遠(yuǎn)逝

留下一個地址一個名字

僅有的記憶

一樣多也一樣少

在我忘記時又想起來了

[物語]

沙粒與石頭；大海與露水

世間物語暗示：時間即為距離

懸空或高蹈失重，比下墜更加危險

草木不死！牛羊有命！

貧寒、卑賤的事物離心最近

索取的手指伸向果實(shí)

風(fēng)一吹，摘到的只是一片落葉

我只要二兩閑情三寸自由

夠不著的東西太多太誘人太奢侈

除了少，其余一概不值一瞥

[相惜之人]

像仇敵須臾不忘，像危崖

隨時敢為舍身抵命；世間的

深淵淺于生死，堆滿塊壘的心

一瀉而下，多么柔軟而忘我的流水

活著的行李亦輕亦重，兩袖風(fēng)

翻開一本書卷，閃光的銀子

就集體暗淡；不要更多只要更少

守著一盞燈、兩扇窗、三生緣

相視一笑，我又聾又啞又瞎認(rèn)出你們

[自然詩人]

草木產(chǎn)生哲學(xué)。海天之間

煮鹽的結(jié)晶。拒絕與接納無關(guān)

悖論，只是一次傾心的選擇

塵世上的美多于存在少于發(fā)現(xiàn)

自然和藝術(shù)才更適合抒情

展開山水合上萬物，比如翻書

找到自己的人一定會暗自生長

愛的秘密像草叢里的石頭

一邊隱去身上的裂紋與擦痕

一邊蔑視世上炫目閃光的黃金

[閑云辭]

最渴的是水，最餓的是

米粒；最貼心的還是老伴

和女兒；一本閑書打發(fā)閑散日子

最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少

最緊要的事反而無足掛齒

風(fēng)吹人世，萬物掌握在時間手里

我只是它的一片落葉……

[仿：吾日三省]

三餐減為兩餐

三件事沒辦成一件

道聲晚安卻一夜失眠

想念故舊常常忘了名字

老是疑心沒鎖門

散步回來卻未帶鑰匙

擠公交或地鐵期待有誰讓座

小朋友喊大爺心里難受

想快些走，反而總是落在人后

怎么啦？無辜的燈又替我黑了一夜！

[紅門書院賦]

我相信烏云里藏著潔白的鴿子

一杯水與掘井者隔著渴死的距離

相信沙粒就是金子，是相互淘洗的

河水，最終閃光的最先被遮蔽

我相信蝸牛能走最遠(yuǎn)的路

螞蟻與米粒互為生死才互為仇敵

相信舍棄則是選擇，不同才暗中生長

守住慢就是相信一把寂寞的椅子

喧嘩、誘惑、閃爍的銀子無處不在

我相信只有翻書的聲音能使世界安靜

[自語]

曾有過欲望，未超越自律

有過私念，未傷及他人

尚有羞愧之心，知道對錯或臉紅

現(xiàn)在，智障和失憶接踵而至

是替我忘記自己無足輕重

人世啊！一列載重的列車

誰都是你的廢氣和揚(yáng)起的灰塵

帶走的就是留下的！

我在安慰中一天天老去

曾有的一點(diǎn)野心也變得安靜

[與百丈漈說]

喧嘩而孤獨(dú)。散盡銀兩

只為一條普通河流買個名字

我知道，這是自然的秘密

平庸的人或事還是太多

我也是。慣于克制、隱忍

不敢越位、決絕、潰敗和舍身

在遠(yuǎn)離懸崖的地方奢談自由

慚愧！我還是那個俗人

一次又一次在美好事物中消失

[逆光]

哲學(xué)也許源于悖論？

披著露水草葉的甲殼蟲

也許最先接近真理？

秩序跟在混亂之后

背著邏輯的包袱；

而自由是奴隸的孩子

流血的傷口流著血

感到疼，我已經(jīng)虛度了一生

[坦白]

喜歡的書都是閑書

喜歡的事一般都是小事

喜歡的人身上大都落滿草屑

和塵土；喜歡散淡喜歡無爭寡欲

偶爾也會喜歡老虎和豹子

就是喜歡缺失、隱秘、冒險和最終

殘留的火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

傾向。我喜歡一邊拒絕一邊挽留

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

[假寐一刻]

石頭院墻。黃泥草房

野葫蘆一上架就攀上屋檐

門前菜畦剛澆過泉水

蝴蝶順著豆蔓和籬笆飛過來了

心遠(yuǎn)地偏。山里白天可長可短

也可閑；鳥兒問答蟲聲四起

露珠樣的星星鑲滿玻璃

我起身去外邊走走。汽笛乍響

南柯夢醒。未熟黃粱變成一地石頭

[關(guān)系與表達(dá)]

給大象以叢林給猛虎以山崗

給鳥雀、螻蟻，甚至最小的苔蘚

以草窩、洞穴、止渴的露水和貼心的

石頭；給每個人溫飽、庇護(hù)、自由

直立行走的尊嚴(yán)。這也是我與祖國的

關(guān)系，像影子跟在身后，紐扣綴在

胸前；給我熱血給我心跳

記住曾經(jīng)屈辱、悲哀、不堪的黑暗

而光明是黑暗的悖論、反證和真理

給我歌唱、熱愛、不滿及批評的權(quán)利！

[自我鑒定]

一生食素，喜歡粗茶淡飯

不殺生也不想混入什么天堂

有米充饑有水止渴就挺好的

活得散淡，喜歡三尺清水

養(yǎng)一片閑云。至于卑微和清貧

就不說了，相似的人太多

而我屬虎，還藏著低吼長嘯的花紋

像兩色筆，黑的犯錯紅的改正

我喜歡這樣寫詩這樣抹掉身后腳印留下一片白，正好隱去我的姓名

[獻(xiàn)辭]

把米粒給螞蟻。露水

給玫瑰；把向陽的巢窠

給投林的鳥雀，苜蓿與青草

給反芻的牛和咩咩低喚的羊群

把寬恕給仇隙，仁愛給邪惡

淡泊與寧靜給欲望和虛榮

把從容一笑給災(zāi)難給胸中塊壘

把一封舊信給白發(fā)老人

他會讀到青絲依舊的愛情

[即興判斷]

雨落在旱地里叫甘霖

痛苦卻流不出眼淚叫傷心

既暗淡又明亮的寂寞才是孤獨(dú)

不要任何理由喜歡可能產(chǎn)生愛情

南轅北轍是古老的諷喻、教訓(xùn)或錯誤

也暗示一條路至少有反向的車輪

比方一邊是莊嚴(yán)工作一邊是荒淫和無恥

其中的界線、對峙就是提醒

我是憂天的杞人老舊的典故

請原諒！我詩里的一小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