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半百（三首）

◎?qū)O方杰

[這一天]

大海沒有生日，礁石也沒有

雖然每個生命都有一個初始的日期

它的此岸和彼岸，都有山巒的隆起

有著和我一樣的生命隱秘

一波又一波的潮汐，仿佛遠途歸來

我在沙灘上逡巡，中午就躺在草坪上

周圍喧嘩不止，我卻沉默無言

即使我大聲喊叫

又有誰理解我痛失父親的悲情

這一天是我的生日，年已半百

五十歲，我對塵世看得越來越明了

我的歡樂卻越來越少

我的心力在逐漸喪失，仿佛一顆飽滿的大豆

正在被榨干油脂

我腳步沉重，老于世故的面孔

正漸漸失去抵抗時間拍擊的能力

身體對我的驚嚇

出自自幼而來的呼吸系統(tǒng)疾病

我咳嗽著走進塵世，在人群中低語

悲觀主義張著大口

吞噬我在海邊短暫的休憩

時已子夜，沒有等到最親愛的人的問候

而我，一個平凡的個體生命

一整天在大海和山巒之間

來來回回地踟躕，猶疑，悵然

悲切和低泣，終因缺一聲生日的祝福

所以安慰，因我聽見大海說

天空也沒過生日，沒有生日才得以永恒

在大海的注視下

塵世的一個身影還在溜達，拖著疲憊的歲月

[一位朋友念給父親的悼詞]

病榻上躺著的老人，努力地

下床，努力地使自己像個健康的人

他想使子女們相信

他還能活很久，甚至可以陪伴孩子們慢慢變老

他和自己的子女玩起了

他們小時候常玩的游戲

他似乎是在把自己的時光溯回

溯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里

那時的歲月那么清苦

人生的歡樂卻是那么清醒，那么多

其實，他的生命就只有十幾天了

他知道自己終生的路已經(jīng)鋪完

七十八年轉(zhuǎn)瞬即逝，時間對他而言

是遺忘，又是重新發(fā)現(xiàn)

是灶前做飯，也是等待著兒女們回家

生活曾經(jīng)不屈不撓，如同負重而行的黃牛

他韻和著它的步伐，哞哞地叫著

在嚴肅而又活潑的教室

在冷而又高聳的給水塔

在歲月隱藏的夢中，銀色的富足

在房檐下閃耀

然而，他已經(jīng)沉默不語，從此不再開口

所有的人都要忍住悲傷，他放棄了這個世界

朝著銀河走去

[知道]

痛苦都是自找的痛苦

委屈也是自找的委屈

一切都會在不了之時，不了了之

好人不長命是因為太在意

想得太多便成了煩惱的空降之地

禍害活萬年是因為自有命理

所有的秋風不過是周而復始

看到的花開，是因為沒到凋謝之時

聽到的頓悟也都是命運的設計

孩童在無知中歡笑

青年在學識中眉頭緊皺

老人在世事的明了中繼續(xù)老去

我回憶著往昔，始終不愿意說出

深藏在心底的羞辱

我知道做好事和行壞事

都是情不得已

如果人生的意義能夠由著自己安排

我將帶著兒孫

給生活的這個世界另起一個名字

卻不告訴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