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駒
吉狄馬加的長詩《裂開的星球——獻給全人類和所有的生命》(刊于《十月》2020年第4 期)是他的最新詩作,也是這個世界的詩人在疫情期間寫給仍然在疫情中掙扎的世界的最新詩作。自從今年初新型冠狀肺炎疫情大暴發以來,雖然也有一波又一波洶涌的詩潮,但是在疫情后果不明、疫情走勢不明、疫情性質不明的情況下,詩歌的膚淺、應景、瞬息性就不可避免。在疫情期間各種關于疫詩的議論中,可以看出,人們渴望詩人拿出力作把經歷中的此一世紀之變予以詩化,而且對已有的詩作并不能夠完全滿意。問題在于詭異的新冠病毒為人類制造的麻煩一點也看不見結束的苗頭,它的狡猾詭秘讓人類不斷瞠目結舌,不要說詩人失語失能,就是哲學家、政治家、戰略家、醫學家、經濟學家、外交家、藝術家、媒體人、學者、律師,幾乎沒有不投入到對疫情的思考中來的,但是我們不是依然沒有滿足或者滿意他們的言論,我們的思想依然像當前的疫情沒有明朗一樣深陷困惑之中不能自拔嗎。隨著疫情對人類的影響的深刻性日益顯現,盡管病毒依然神秘詭異,一如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所說,新冠病毒詭異莫測遠遠超過人類的想象,人類醫學遠遠沒有認清它的真面目,我們的思想對疫情產生的影響也處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之中。當然一些事實已經浮出海面:病毒正在飛速進化,而人類正在大步退化。
這個時候,誰能為人類代言?難道不正是具有預見和神諭的詩歌嗎?人類的詩歌有過這樣的功能史,人類也對詩歌有這樣的期許。而我閱讀吉狄馬加《裂開的星球》后,我想,這正是我們等待的對疫情世界或世界疫情做出詩判斷的具有神性詩意的詩歌杰作。
《裂開的星球》這個詩作標題就是當下世界經過病毒感染和疫情流行后的最本質的改變的語言抵達。這個世界原有的裂隙、分隔、區離、阻礙不是在疫情中得到縫合彌補,而是在不斷加深之中;新生的斷裂像地震一樣瞬間撕開無數大口,東方與西方、文明與文明、制度與制度、國家與國家、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種族與種族、人類與動物,越來越多的裂口被撕開。全球化的地球正在讓每一條溝通和縫合全球往來的道路和關聯都退化為分裂的傷痕。這個星球正在和已經裂開!于是詩人從古老的神話中找到天神的諭示。詩的開篇從講述人類與地球的關系設問,到找出一個古老的彝族神話給出的答案。在古彝族的典籍、古歌、神話中,地球是由彝族的圖騰老虎創造和推動的。這就是世界的起源(《查姆》)。這是虎的宇宙觀,也是虎推動的地球?;⑹且腿说膱D騰,確定的是人與動物的血緣關系。世界與生命、人類與動物這兩對關系確定了世界的基本結構。當我們不能用科學的智慧和技能去解釋神秘的新冠病毒的時候,或許回到古老的神啟中才能知曉這個病毒帶來的新世紀是為了什么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澳怯啦黄>氲男凶撸[晦的火。/讓旋轉的能量成為齒輪,時間的/手柄,錘擊著金黃皮毛的波浪。/ 老虎還在那里。從來沒有離開我們。/在這星球的四個方位,腳趾踩踏著/即將消失的現在,眼球倒映創世的元素。”世界的改變是由于“人類被善惡纏身”,天空在降低:“智者的語言被金錢和物質的雙手弄!”
后面的詩行包括了以下主題:戰爭,絕望,亂世,裂開,面對,危機,地球,縫合。
所有主題的展開都是詩式的展開。在戰爭主題中,詩人指出或者說認同人類此一次與病毒的遭遇和博弈是一場戰爭。疫情的暴發就是戰爭的爆發。是人類“驚醒了古老的冤家”“數萬年的睡眠”,然后人類自己又處于無處可逃的境地。這場戰爭是超乎尋常的世界大戰——世界級的規模,震驚世界的烈度。它的性質有四:一是“一場特殊的戰爭,是死亡的另一種隱喻”;二是人類處于束手無策的絕境,人類東西方猶如左右手在互責,卻不能制造挪亞方舟“逃離這千年的困境”;三是“古老而又近在咫尺的戰爭”,不是核戰,又似歷史反復上演;四是全人類的抗戰,“人類只有攜手合作/才能跨過這道最黑暗的峽谷”。這場戰爭如此古老又如此古怪,它和所有的死亡一樣,足以令人絕望:“哦,本雅明的護照壞了,他呵著氣在邊境那頭向我招手,/其實他不用通過托夢的方式告訴我,茨威格為什么選擇了自殺。/對人類的絕望從根本上講是他相信邪惡已經占了上風而不可更改?!痹诮^望之際,詩人讓古老的生命法則像一條大河一樣注入人類命運的脈搏,他的詩句預言著我們的命運:“哦!幼發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黃河,/還有那些我沒有一一報出名字的河流,/你們見證過人類漫長的生活與歷史,能不能/告訴我,當你們咽下厄運的時候,又是如何/從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樸的石頭?!?/p>
在一定意義上,人類與病毒的戰爭是一個高于人類的宇宙法則在判斷人類生存的是非。但是這場戰爭更復雜的性質在于它引發了人類自身的亂象和亂世。一個詩人對這個現實的詩判斷躍然而出:“哦!文明與野蠻。發展或倒退。加法和減法。/——這是一個裂開的星球!”這個裂開的判斷像打開了詩人想象和語言的閘門,由三十三個排比句式的“在這里……”如海嘯般洶涌而來,撞擊和淹沒了讀者全部的感官!他的典型句式是這樣的:“在這里電視讓人目瞪口呆地直播了雙子大樓被撞擊坍塌的一幕。/詩歌在哥倫比亞成為政治對話的一種最為人道的方式。//在這里每天都有邊緣的語言和生物被操控的力量悄然移除。/但從個人隱私而言,現在全球97.7 %的人都是被監視的裸體。”每一個“在這里……”句式都表征一種世界、星球裂開的狀況,包括網絡的悖論、都市原始人、被人類睥睨的動物、人工智能、脫歐的怪狀、極地雪線上移、人口與糧食、動物瀕危、玻利維亞危機、俄羅斯的白酒與詩歌、維基解密與阿富汗戰爭、加泰尼西亞人公投、中美貿易戰、古巴和印度的全球化窘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社會福利與絕對貧困、恐懼的詩歌長大成樹、紐約股市、被焚燒的5G信號塔、伽利略與杰弗遜(一個被焚、一個屠殺印第安人)、柏林墻的拆與美墨邊境墻的建,等等。面對如此亂象與亂世,詩人發出了沉重的嘆息:“哦!裂開的星球,你是不是看見了那黃金一般的老虎在轉動你的身體,/看見了它們隱沒于蒼穹的黎明和黃昏,每一次呼吸都吹拂著時間之上那液態的光。/這是救贖自己的時候了,不能再有差錯,因為失誤將意味著最后的毀滅。”他警告人類,死神正與全人類戰斗,“一場近距離的搏殺正在悲壯地展開”。因為我們大面積、大范圍、大規模地闖入了“人類禁地”,人類的狩獵和屠宰使“從剛果到馬來西亞森林對野生動物的獵殺/無論離得多遠,都能聽見敲碎顱腦的聲響”。但是,正在敲響的世紀警鐘告訴我們:“對最弱小的生物的侵擾和破壞/也會付出難以想象的沉重代價。”為了描述和狀寫人類自己使自己陷落的危急時刻,詩人再一次開啟想象和比喻的天才之門,用急急如律令般的三十九個“這是……時候”的排比詩句,將上下五千年、 縱橫兩萬里的符號、信息、象征、歷史、現實、現場、現在與彝族古老的祭司、神枝、黑石、牛角號、鷹爪杯、馬蹄鐵等神示意象相穿插、互喻、互文、并置,昭示著一場亙古未見的災難正召喚我們的良知。“這是旁觀鄰居下一刻就該輪到自己的時候/這是融化的時間與渴望的箭矢賽跑的時候/這是嘲笑別人而又無法獨善其身的時候/這是狂熱的冰雕刻那熊熊大火的時候/這是地球與人都同時戴上口罩的時候/這是天空的鷹與荒野的赤狐搏斗的時候/這是所有的大街和廣場都默默無語的時候……”這個時候,人類的選擇必須回到地球的立場。詩人毫不吝嗇自己對地球的神性存在和至美至善給予的謳歌。他再一次召喚彝族女天神:“哦,女神普嫫列依!請把你縫制頭蓋的針借給我/還有你手中那團白色的羊毛線,因為我要縫合/我們已經裂開的星球?!钡厍蛳袢祟惖娘B骨,它的裂縫,只有神授的針線才可以縫合。要解決人類整體面臨的問題,從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制度、一個文明出發的任何救贖都是徒勞無功的。事實證明,人類恰恰在最需要團結的時候,令人震驚地空前地走向了分裂:互相甩鍋、退群、群龍無首、內部撕裂、種族歧視、經濟制裁、貿易壁壘、傲慢與偏見,人類似乎越來越不懂得“在方的內部,也許就存在著圓的可能”,“讓大家爭取日照的時間更長,而不是將黑暗奉送給對方”,“這個星球的未來不僅屬于你和我,還屬于所有的生命”。詩人最后重拾常識,把它們作為縫合地球和人類分裂的一根根針線,比如減碳、綠色、環保、救貧、就業、和平、平等、開放、創造、勞動、愛、施予、保護動物、共識、合而不同,等等。他把這些冷冰冰的概念和日常現實全部都轉換成詩的敘事、詩的語言、詩的形象,讓它們產生劇烈的視覺效果,建構起詩的想象空間?!拔也恢烂魈鞎l生什么,但我知道這個世界將被改變/是的!無論會發生什么,我都會執著而堅定地相信——/太陽還會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愛人的眼睛/溫暖的風還會吹過大地的腹部,母親和孩子還在那里嬉戲/大海的藍色還會隨夢一起升起,在子夜成為星辰的愛巢/勞動和創造還是人類獲得幸福的主要方式。”
《裂開的星球》完成于今年4月中下旬,那時新冠病毒還在肆虐,某國的“我不能呼吸”事件尚未暴發,中國的局部疫情反彈還未出現,病毒的狡猾和人類的進退失據都還在深化和一一展開中。如今,全球確診跨越千萬關口,死亡逾百萬,而人類的團結似乎遙遙無期,裂開還在加劇和加速。在人們還存在普遍的困惑和深度的迷茫之時,這首長詩給予我們靈魂的震撼和驚悸。哲學家用深刻的思想揭示存在的本質,但是存在已經在本質上改變,所以迄今為止的哲學家(包括以“歷史的終結”著名的美國思想家福山)都在疫情面前顯得言說困難和不得要領。而詩人吉狄馬加雖然沒有集束的概念定義災難、定義病毒、定義疫情、定義巨變,但是他用想象,用神諭,用意象,用情緒,用無邊的比喻和聯想,把我們帶入宇宙遼闊的時空和人類多樣的歷史,用寓言啟示生活,用神話預言未來,用死亡批判現實,用詰問考究我們的成見,用物種的起源昭示人類的命運。他反復追問的是:“是這個星球創造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這個星球?”他讓我們帶著這個問題透視疫情的發生和后果,參悟不可預測的疫情結果,從而看透和洞徹整個事件的所有可能性。當然,這首名為《裂開的星球》的長詩,也是此一次亙古未見的人類災難的一座思想的紀念碑和詩歌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