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子
1
我一直想拍一部電影,一部單調(diào)而枯燥的電影,電影里只有一個重復(fù)的場景:一個模糊得只看得見背影的人,每天固執(zhí)地提著一桶水,倒向大海。無論是濃霧籠罩,赤日當(dāng)頭還是大雨傾盆,他都不停歇地反復(fù)著這樣一種徒勞的勞作,而大海不增不減。
這是潛意識的一個白日夢,也可以說是我心理的一份診斷書——診斷著我和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
后來,這個場景的上空多了一樣?xùn)|西——一架盤旋、遠(yuǎn)去又不斷回來的飛機。這是一架從故事里飛來的飛機,這個故事叫《那個在西雅圖偷飛機的年輕人》,講述了西雅圖機場的一個地勤搬運工,一個沒有任何飛行訓(xùn)練的年輕人,下班后偷偷溜進停機坪,把一架飛機偷到天空。
他飛上天空的唯一愿望,是想尋找看望大海里的一頭母鯨—— 一頭背著自己幼崽尸體在海里游了17天還不放手的逆戟鯨……
向大海倒水的人、盤旋的飛機、不肯放手的母鯨, 他們?nèi)灰惑w, 成為那個寫作中是“我”的人,或者說成為我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
2
詩人就是那個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他做著無用之功。但在這無用的背后,又有難于言說的有用。
去年赴香港、澳門和廈門參加了一次巡回的國際詩歌節(jié)。
歷時20多天的活動,最后在廈門的“紙的時代”書店畫上句號。
第二天去機場前, 我和葡萄牙詩人安娜·路易莎、俄羅斯詩人M .阿梅林、德國詩人W .施雷伯、中國香港詩人鐘國強和內(nèi)地的詩人于堅、西川、藍(lán)藍(lán),以及廈門本土的詩人分手話別。我們將坐不同的交通工具,回到不同的城市。那一刻,我望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想起不同語言的人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心里升起莫名的傷感。我想著我們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由這類似的無數(shù)“瞬間”構(gòu)成的,問題是,生命本身無法將生活中的“瞬間”固定起來。這是時間的屬性,時間的難處。
而詩人,而詩歌,可以用語言將消失的瞬間激活、固定,永久性地再現(xiàn)。
這就是寫作的魅力所在,也是詩歌的無用之用。
3
我們誰也不知道下一首詩在哪里,是個什么樣子,在何時來臨。
這就需要我們有等待的耐心,這樣的等待就像那個西雅圖偷飛機的人,在茫茫的大海上搜尋著那頭不放手的逆戟鯨。
同樣的啟迪和教誨,來自生活。
也是去年,另一次旅途。我和紀(jì)錄片導(dǎo)演劉德東和他的劇組,去了一趟北方。
蜿蜒幾千公里的旅途, 大地大到永無盡頭,大到平原、大海、草原、沙漠、森林都是對它的同情。而這次旅途中,我們沿途停靠的廁所,帶給我強烈的啟迪。
是的,我說的是廁所。
無論在高速公路的服務(wù)區(qū)、長途車站、旅館、航班大樓、鄉(xiāng)村茅舍……這些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廁所,它們在任何的地方,都在毫不起眼之處,都能落地生根,都具有土生土長的力量。它們守著自己的本分和范疇,承擔(dān)不屬于自己的污穢。它們不張揚、不自慚、不取悅、不排斥,不僭越又不可替代。
如果說寫作是一種恩典,那么,這個恩典就是不斷下降的過程。
下降到“廁所的地位”,而又具備無可替代的品質(zhì)。
4
做一個往大海倒水的人。
像那個西雅圖偷飛機的人飛上去。
像廁所一樣不斷地下降到本分的地位。
像大海里那條逆戟鯨永不放手……
這是我對自己寫作的不斷告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