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平陽
一
用一封家書,包來一塊死去的寫信人的肉
烤熟了,充作尚未命名的肉,給另一個垂死之徒充電
以便逃脫持久戰(zhàn)。遠藤周作通過《深河》一書
講述的緬甸叢林作戰(zhàn)中侵略軍精神之弦拉斷的絕望
令我驚悚。那是末日,與之匹配的是:在炮彈準確擊中墓地
挖出深坑,等眾人填空的北方山谷
伊洛瓦底江的入海口,海水抬高水位倒灌
江水送回了戰(zhàn)死者海豚一樣的尸體
部族的長老在村莊的廣場上,殺光所有的牲畜為之祭奠
并招募一個個肉感的亡靈高吼戰(zhàn)歌,重新出發(fā)
“站起身來,鮮血流空的兄弟
挺起胸膛,心上插著刺刀的兒孫
繼續(xù)去殺倭寇,已經(jīng)死掉的部族的勇士……”
人與人的深仇告一段落,鬼與鬼開始肉搏
從密支那至八莫,臘戍,招魂的長老
臉上涂著兒子的血,身后跟著肉眼看不見的兵馬
在死亡中繼續(xù)往深處挺進。否定了盟軍首領(lǐng)
堅決后撤的通知,念著咒
“像一只只白鶴飛行在敷著一層肉醬的
太陽旗與劇烈抽搐的炮管之上?!庇贸岚虮ё∩涑龅呐趶?/p>
往后拖,長長的紅喙啄食著空中發(fā)紅的子彈
—— 你以為那是劫難之后,等待
新一輪創(chuàng)世的混沌的天地之中迎來的先驅(qū)
在死人堆的上空收集著人的罪證
二
1942年初春。畹町鎮(zhèn)上——倒背如流的度亡經(jīng)中
出現(xiàn)了虛構(gòu)、魔幻的片段。如醫(yī)生的診斷報告引用了
蘇軾的吊古詞,鐵筆刻寫的貝葉經(jīng)里
驚現(xiàn)W. H .奧登早期的詩作
在榕樹形成的山丘之間,芒鑼與象腳鼓
則低唱著贊美詩——十余萬中國遠征軍由此入緬
但帶路的不是地圖、指南針、仇恨和子彈
是一只白鶴。它把他們領(lǐng)到了同古、仁安羌、瓦城
領(lǐng)到了印度和野人山。從戰(zhàn)爭中得到新生或粉碎的人
均不會認同白鶴之說,不會的
戰(zhàn)壕里的一只螞蟻流出了五百公斤血
朝著印度洋逃難的一只鴨子,身上也帶著至少十三顆子彈
一個死人心里埋著無數(shù)的死人,刺刀在穿越它的過程中
刺刀是復數(shù)。尤其令人不安的是——正義之師與無辜之眾
罹難者的數(shù)量遠多于仇敵,而且在死亡之前
也學會了嗜血如命。這只白鶴,死亡之鶴,我試圖將它
指認為譚伯英聽到的那來自怒江波濤之下的喊魂者
它叫喊著潰敗大軍中一個個
戰(zhàn)士的名字,然后死神就領(lǐng)走了他們
他們得到的鼓舞竟然基于唯心與幻覺,死亡的事實
我想說服自己放棄對偶然性的迷戀
把殺戮的現(xiàn)場歸還給戰(zhàn)爭一再復制的毀滅哲學
像一顆子彈只打飛了一只耳朵
得以幸存的戰(zhàn)地記者所描述的那只白鶴看齊:它在反攻戰(zhàn)役
打響前三分鐘,“從陣地上的一棵菩提樹上起飛,飛到了
對方陣地的炮管上……”盡管它們不是同一只白鶴
我為自己的妥協(xié),懲罰自己用伊洛瓦底江的水煮飯果腹
每一粒米都腫脹成連根拔出的紅牙齒。江對岸
密支那城里棲息過白鶴的梧桐樹上,一位懷抱機槍的和尚
辨認不出樹底對峙的人,雙方都血肉模糊,誰應該讓他
破除殺戒。多年后用接近梵語的摩揭陀語書寫的回憶錄中
他說他殺錯了對象,噴到樹上來的血泉
“帶著一絲絲芒市蔗糖香甜的滋味。”
三
穩(wěn)固,停頓,按照山巒的標準
在享用匿名的空間時,我心懷罪惡感
——因為你無論付出怎樣的心力
也休想頂替一位殉國者并坐到他被荊棘掩蓋的墓碑上
接受雞蛋花撲鼻的芳香,榮耀已經(jīng)隨時間的流失而縮減
不會再反彈。因為墓碑上沒有人名,因為
一條寬闊的公路正硬挺挺地修筑過來,直抵印度洋
藍圖上,這兒是“荒地”,波動的地平線將被人工拉直
我本以為去年在圣彼得堡所見的列賓的一幅畫作
它展示的景象也會在這兒閃現(xiàn):一位神職人員右手提燈
禱告于遍野的頭蓋骨中央……
最后的安慰與最后的懺悔,并不會將人撕成兩半
但他們愿意欠下一筆債務——無人下跪,道歉。推土機
在一陣陣轟鳴、喘息之后,鐵血、無畏地承擔了它能承擔的一切
他們和它另造了“道路”一詞,也另造了“沉默”一詞
用來表達比原義更加確鑿的定義。里程,投入
車流量,資源,勞工成本,利潤,一張統(tǒng)計圖表
零度敘事的范本,最精準的陣亡將士花名冊也欠缺它
狙擊手般的命中率。而且它不以此作為“普遍的目標”
它是個體,瘋狂的個體,在逃避了審查,推辭了人性之后
是高速運轉(zhuǎn)中享有特權(quán)的機器人完美的靈魂
有人藏在它的影子中,但你不知道是誰。我從資料中獲知
第二次遠征,即1943年秋天,某次戰(zhàn)役爆發(fā)
冒險出擊的西定山布朗族長老在此被俘
“切開他的肚腹,飛出來一只白鶴?!?/p>
那只白鶴又被擊斃,“白色的羽毛在菩提樹頂上
盤旋,組成了一頭白虎的圖案?!毕У膲災梗裨岬?/p>
是一根根羽毛,白虎的骨頭
緬甸的雨壓住了推土機揚起的瀑布一樣的灰塵灰塵變?yōu)榻鹕哪酀{。我從虛擬的現(xiàn)實前往現(xiàn)實
暫時閑置的壕溝內(nèi)青草旺盛,有人在念經(jīng),有人在做愛
國家和戰(zhàn)爭明顯地變成了言行的附屬品
我是如此多余,在雨水中,一米之外
就找不到自己。在一米之內(nèi),自己是一件淋濕的
衣服,緊緊地貼著某縣巖石一樣的肉體
四
“等等,請等等我……”炎熱的緬甸山谷里
聲音自身后響起。鐘形的曼陀羅花密集地掛在山崖
鳳凰木花期剛至,酒紅色的串珠式花瓣
欣喜地舞蹈于濃郁的葉面之間
雜栗木天生的破爛葉子,在樹枝或在地上同樣讓人聯(lián)想到
雨林的殘缺。不是誰的罪過,它的殘缺之美
僅存在于部分人概念性的偏好。牛虻,毒蠅,嗡嗡作響
在蟬鳴的統(tǒng)治下,它們陰損的攻擊力無處不在——你必須
為此騰出一只手來,折一根多依樹枝,反復地驅(qū)趕它們
而最好的驅(qū)趕之法就是拍打自己的后背、前胸和雙腿
它們快如飛行的箭鏃,遠離死亡
你永遠也別幻想可以將它們擊斃在空中
“等等,請等等我……”聽到這個請求
站住,回過頭去,山谷里空無一人。逃命的大軍遠去多年
是草叢里的石塊,枯樹上的樹洞,記住了他們叫喊次數(shù)最多的
一句話。像鸚鵡那樣隔著時光無盡地模仿
我在八莫一位華僑墾殖的橡膠山斜坡上,與他談論過
兩支大軍同時潰敗的逸聞,“是的,同時潰敗
如果殘忍的話也可以說出——也許只有這片林莽獲取了勝利!”
憶及墾荒時成堆的、互相抱著的、殘片式的白骨,他的聲音
突然打結(jié),雙目潮濕,“分不出敵友,我把他們葬在了一塊兒?!?/p>
我想象著那些白骨在光未抵達之處用石頭和樹根
互相敲擊對方。他說:“唯有寂靜回應我的無能和愧惶?!?/p>
寂靜本是無罪的,沒有敵意的,但它審判著我們
仿佛我們也擠進了他們的隊伍,沒有戰(zhàn)亡,腳步飛快
不等人,忘記背走戰(zhàn)友的尸骨,幸存就意味著恥辱
“等等,請等等我……”他的橡膠林中
聽不見請求,那流出來的白色膠液
他說它們是由骨粉加入淚水攪拌而成
一只白鶴在山谷里朝著臘戍飛翔,我們轉(zhuǎn)身
朝著畹町的方向走。我想盡快走下斜坡上的審判臺
跑了起來,他在后面喊
“等等,請等等我……”
他戲劇性的請求,感覺是那只白鶴掉過頭來
或一顆子彈,在我翻卷著落葉的身后追趕我
五
轟炸與爆炸發(fā)生在同一刻,空白的穹頂即天空之頂
空白的空間即天空的空間——萬物用來組成空白
什么都已經(jīng)不是實物。戰(zhàn)爭史事中“玉碎”一詞,“殉國”一詞
當記錄的文字不能集中于“殉”“碎”,死死抓住
巨型粉碎機的刀片,并冷靜地表達出戰(zhàn)爭反人類的細節(jié)
那它們也是空白。夾雜著歷史對人命的敷衍與無能
這時候,世界需要一種別致的哲學
無聲地對其進行補救——那一只只白鶴
因此出現(xiàn)在炸彈炸出的巨坑內(nèi),詩歌與宗教支持它們用不朽之物
替換炸飛的殘片,按神話中不容置疑的敘事方式,善意的虛構(gòu)
以摩揭陀語,激活空白內(nèi)曾經(jīng)發(fā)生的毀滅,移交給我們
——你看見的它們或說部族的長老,也許
分布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跟著長老的那些不同的太陽
投射出來的影子之兵,也有著屬于他們的時空
不少于三種死亡,互相交叉,重疊又分開
在紙幡一樣遍布緬甸叢林的空白之下
兩個兒子的殘體組合成一位父親,三個父親的三顆腦袋
則拼裝不出一個兒子,五個士兵用五只手掌合成班長
八十個排長蹤影全無,二十個連長的名下只剩一截燒焦的槍托
沒有射出的子彈堆成小山,顆顆都有真實的姓名
生銹,變土,上面長出香蕉樹。長老,白鶴
他們或許互換了靈魂。或許沒有。或許彼此是
對方的靈魂。像兩個世界被強行擠壓到一起之后
終于得以見面的一個人的兩個組成部分。當他們發(fā)現(xiàn)
自己的敵人是同一群,在不同的世界
他們希望趕走的人是同一群,而且對方也
身陷一片空白。他們給對方準備了兩個世界的死亡方式
自己卻又以白鶴的身姿,超脫在死亡之外,浮出空白
閃動著翅膀,優(yōu)美地鳴叫著,讓我們得以看見他們
以為他們永遠是我們的化身,他們永遠也不會死亡
我們——每一個詩歌寫作者,相信轉(zhuǎn)世之說的信眾
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這原本是一場戲劇的第一幕
仇恨令我們瞳孔噴著血霧,也無人看見白鶴
將一個個活著的士兵,不分敵友,搬運到空白之外的杧果樹下
給他們水喝,給吃人肉的人吞下了自己僅剩的一坨牛肉
在炮火中飛行,他們的姿態(tài),與現(xiàn)在正從緬甸竹林
飛向畹町的白鶴沒有什么差別。也許它們就是他們
現(xiàn)在才飛了回來,時間和它的戰(zhàn)爭現(xiàn)在才釋放了他們
[虛 美]
療傷的一只白鳥傷愈前離開后
我一直想,再見它一面。摸一摸它的長頸
把頭伸到它合攏的雙翅中間
夢中起床去馬廄里看它,看它啄光
我心里的螢火蟲。棄世的父親帶著我在附近的山丘
尋找丟失的人那樣找它,找遍很多深淵、空房子、墓地
甚至爬上了山頂國有林場俯視群山的瞭望塔
但我們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只看見松樹林間
一條小路,時隱時現(xiàn)通向破敗的廟宇
那是傍晚——有一匹放生的灰馬在夕照中反向
走到了道路的盡頭,隨光暈移動,想去死,沒有轉(zhuǎn)身
像葬禮上虛美的紙馬已經(jīng)點燃
離“毀滅”只隔著有紅馬形狀的一堆火焰
[創(chuàng)作談]
寫出一些與以往不太一樣的作品,多數(shù)的寫作者通常都會給自己找個理由,理論的,或者現(xiàn)實的。對我來說,這樣的理由也是有的,但我覺得,我之所以這么寫,主要還是因為內(nèi)心的驅(qū)策,只有這么去寫,我的寫作才能完成。越過多年寫作的語言困境,在詩學理論的萬重山中間跋涉得久了,理論其實已經(jīng)不是寫作的標的,我也不會再用寫作去實踐某個美學或社會學理論,只想自由自在地使用語言,真誠、坦白地表述自己的所見和所思。
在2018年冬天的巴達山上,一個陌生的布朗族老人與我談起了“幽靈之山”的種種傳說,其中的核心部分就是幾十年前中日兩國在緬甸和滇西展開的那一場血腥的叢林戰(zhàn)。按照他的說法,布朗人、拉祜人也全面介入了那場戰(zhàn)爭,而且活人被打光了,山中的長老又把死人的靈魂召集起來,組成了一支無所不能的“陰兵”前往緬甸對日作戰(zhàn)。這是一種史詩性的思路、說法,一切都基于山地民族仍然頑強保留著的史詩化語境,不可置疑,卻又沒有任何一個細節(jié)。復述它,寫它,都意味著虛構(gòu)。虛構(gòu)即創(chuàng)造,可以從每一個地方開始,亦可在每一個字上停住,令人著迷。我后來一直想寫一寫這個“題材”,動筆之后,難度之大,超過了我的想象——從虛無處拿東西,手伸進去,縮回來時全是空的,因為我早已不在那個陌生老人的語境中,也不在幽靈山里,想象力始終難以落到實物之上。寫下的,均是未完成的,只是寫過,完成了寫的過程。
我覺得自己在理論與史詩的夾縫中已經(jīng)變形了,寫作就意味著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