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重復我的回答（組詩）

◎ 虹 影

[2020年3月20日]

一束盛開的水仙花

帶動整個帕丁頓火車站的時光

變快，變成燦爛的黃。

像1991年，我鉆入倫敦這個大麻袋

使勁呼吸，感受居住地的私家花園

它的氣味

那個男人，他只是一個背景

那時你沒有出生

兩個小時差兩分

這路程對一個12歲的小姑娘

可能就是一把鑰匙

打開母親的記憶

火車到終點，她在你的車廂看不到你

原來你搭錯了一輛火車

你去了海邊

你給自己打開另一個世界

59歲的母親，孤零零地站在站臺上

突然淚流滿面

她看見自己在重慶，那個長江邊的貧民窟

正望著江上的輪船

雙手畫十

上帝，你在哪？

[山城重慶]

1937年，有點太舊

你乘一艘船逆江而上

你沒有到達這兒

我那時還未出生

山城重慶，一江的水向東流去

1943年，還是有點舊

你的父母在桂林舉著一張報紙：整個國家

戰火紛飛，你是一個孩子

你我不相識

相識有什么用，山城重慶的山水

不是桂林的山水

1953年，還是有點舊

一件邦德街名裁縫的大衣

穿在一個英國女子身上

邊上一個中國保姆懷里的你在看海

整個香港蒙了一層霧

英國女子生了13個孩子，只剩下你和弟弟

海水里有船，往江里駛來

1962年，仍有點舊

山城江邊破爛的吊腳樓，一個女孩

晝夜不停的哭叫

與江水的呼吸融合

母親抱女孩看江上，有艘船

慢慢從下游駛來，你在船里

女孩偏過臉來，注視我

1980年，還是舊如往昔

父親不再是父親

母親也變了面目

石階重疊石階

你把女孩壓倒在山上，你給她吻，你給她愛

石階變成長長的樓梯

你在走，走入江中

一個人只有18歲，一個人只有一次青春

2020年，一點也不舊

每座城都是孤城，我坐在書桌前

鼠疫或是霍亂時期的愛情？

用一個人抹去另一個人的存在

或是記起他，尤其是他的善良和正義

山城重慶，江水靜靜向東流去

[父親遠航]

整個對岸添了一層紅

是父親留下蘋果的紅

他說，我遠航，等我，孩子

那時我三歲。

父親沒有回來。

有一個清晨我看見他

[水在重復我的回答]

沿著我的腳跡返回

和水一起，驚醒我

用吻裝飾我

高聲歌唱：

這世界陷落之前，一半閃著光

因為有你

這世界陷落之前，另一半在鏡中

你的臉

緊緊地貼著我的胸膛

沒你，我怎能活

這世界最美之時

霧突然涌現，企圖遮掩傷痛

而我們，拼命將身體里的石頭抖落

[四月四日]

你是琴鍵師

你按我在原處

你短發，跨入窄門

低垂著臉和雙手

你把自己按在日出前的黑暗

不，我不要忍受

我要舉起你的手

與你一起叫出聲

為了這聲叫，值得付出所有

因為你我都是四月的緬甸紅

[珞伽山]

如果再見

我不再是從前那個人

你在該出現的時間出現

對我說，你愛的是我

你在該消失的時間消失

帶走山上所有的櫻花

整個過程，美不可言

如果相見

我們只能隔著城墻甚至在夢中說說話

你一直是從前那個人

我在這世界看見你

心里知道，我愛的是你

山上的櫻花即將盛開

因為我的離開，它們永遠留在樹上

[其中有汪記的那條街]

好多紅燈籠，都有個鉤

鉤著的不是手，而是月亮

不是月亮，而是一個女人的叫聲

不是她的叫聲，而是掘土機

每天在挖，每天在挖

你要解放我

那么首先解放你自己

你要我忠誠

那么首先你得忠誠

你要我站在中間地帶

那么你要準備好被射擊

親愛的，你不要我做一臺機器

那么你肯定得遠離陰謀

[創作談]

從2020年2月到今天，幾個月都在旅途中，居無定所，一直處于一個非正常姿態之中，作為小說家，深受影響，我卻與之抗爭，每天堅持寫下去；作為詩人，倒是因此而寫了幾十首詩，呈現在你面前的是其中一部分。我的小說有詩性，只是我采取的表達方式不同，詩是以意象來表達，小說是以故事來表達。

記得母親說：清明雨霏霏，男人走，女人扶。多生動啊，女人一直是男人的堅強支柱。母親給了我這種詩人的天性。像我在懷念她的長篇小說《好兒女花》的開始所言，因為失去母親，我要懷揣利刃面對這個世界。我的母親身上就有很多暴烈的東西，她這一生就是不肯對命運低頭，在1962年，她和丈夫之外的男人懷了我這么一個孩子，生下不合法，要面臨多大的壓力，人們要置她于深淵之下，要她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但是，她承受住這一切，用整個生命去對抗，用活下去來對抗。母親是有這種魂這種骨肉，才能成就我這樣的女兒。

好友毛尖說我的詩，是一個女人與一個國家的關系。一針見血。我把所有的感受寫成詩，也寫成了小說，有時我覺得我好輕，輕得可以飄起來。這種飄，也是重重的，在輕與重之間，用文字記錄生命逝過的時時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