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 翔
她取出熏好的臘肉,冷藏的魚
將它們一一塞進車的后備廂。
還有幾袋曬干了水分的白菜,
再就是一個泛黃的背包里幾件
簡單的衣物,她和我們上路了。
已經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
沒想到還要讓她再次出發。
我們打碎了她的青年和中年,
還不能給她一個寧靜的晚年
呱呱落地的孩子把我們打亂了。
她偶爾在東莞帶孫子(我兒子)
偶爾去深圳帶外孫(我妹兒子)
仿佛是在給我們復習功課:
原來我們就是這樣被她帶大
她再次扶起這些柔軟的童年。
她總是念叨著老家的田地
她本身就是一株鄉間的植物,
我們卻將她從泥土里拔起。
她還總是念叨著田地里的父親
因為我們,他活得像個孤兒。
一棵樹在雨中輕微地晃動
它在體內的年輪里墨守著戒律
也允許幾片樹葉從頭頂飛出
草把自己緊緊系在大地上
沿著風俯下身子,在雨滴的重量中
它們編織著自己的光環
作為雨水的旁聽生
等雨停后,我才加入陽光的隊列
我的肉身重過一片葉、一根草
卻只能承受自然極少的部分
和女兒一起學習用字典
通過拼音或者筆畫
抵達一個個內涵豐富的詞:
黑暗、光明、溫暖、冷酷……
認識一個詞只需要一分鐘,
而進入某個詞的庇護,
或者逃避它的禁錮,
卻需要用盡一生,
甚至有些我們終生都不可遇。
女兒正大聲地朗讀它們,
她在字典里認識的詞語
將越來越多。而我正在努力
給字典做減法,只剩下幾個:
平安、喜樂、善良、愛
像一棵樹迎接風
去迎接世上所有的奧秘
然后把它們遺忘在身后
像安放一粒種子
把自己深埋在塵土里
耐心等到它結果,或者不結果
去迎接每一種贊美和輕視
像每一個未知的時辰
迎接完黑夜,又迎接黎明
它完成的,也許是
我們認識中的顛倒的一生:
把硬朗的根埋在天空里,
把柔軟的枝干伸進大地,
我們以為它是為了接近陽光,
也許它只是沉迷黑暗:
那不為人知的豐富。
就像我們言說,是為了
恒久的沉默;我們喧鬧,
是為了恒久的寧靜,
我們披著光華的外表
倒退進這個世界,只是
為了抵達那隱秘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