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之詩（外一首）

◎李 浩

語詞不是證詞，它只能盛放在紙面的容器里，而且易碎

易枯萎。它像忐忑的幼苗，細小而彎曲的莖

即使一滴雨水也足以淹沒。哦，即使詞語成為證詞，又能怎樣？

它會引來風暴還是火焰，還是會——

空曠的電腦前，我在寫這首充滿動蕩的無用之詩。

使用著小心翼翼的語詞，以免它們突然跳躍，離開我的視線

或者被莫名的病毒感染。我試圖安撫

這些受盡了驚嚇和欺騙的小獸，而當我伸過手去

——當我伸出手去，又怎能制止住淚水？又怎能

心安理得地欺騙？

空曠的電腦前，和我日復一日的光陰，仿佛凝滯

仿佛是，一日長過了百年。我這樣的詩人多么無用，我這樣的詩

依然顯露著，怯懦的尾巴，鉆入到枯草的下面。

哦，語詞不是證詞，我向來那么曲折，用一層灰燼蓋住

另一層灰燼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蓋住久違的雪，以及被雪所吞噬的骨骼

[語詞，游戲]

翻撿出一些語詞，譬如“歲月”“花朵”“愛情”或者“憂郁”

用棉布和砂紙，擦去蒙在上面的銹跡，讓它們恢復原初的光澤

——不，還不夠，當然不夠

還必須打開隱藏的塞子，清除其中的貯藏

這些詞，如果還是很舊，就要將它們一一擊碎。我是一個還算刻苦的匠人

依據秘不外傳的技藝，我會

將它們重新打造成空心的陶罐：

放置在時光的窗下。日復，一日，在時間中，命運中

這些詞語會落入雨點，雪花，枯葉，灰塵，不知名的細菌和綠色的霉

會落入屬于個人的，酸，甜，和苦

毫無疑問，一些語詞是小小的容器，而另一些，可能就是釀成的酒。

翻撿出一些語詞，擦去上面的銹跡，把浸入其中的舊物一一倒掉

交付給流水。此時，我不用強力，不使用重錘

而是，在一塊磨刀石上，將它們打造成小小的鏡子。

其中一面，我讓它照見舊我，用來審視曾經的生活，而另一面

我用它打量“世界”。

這枚鏡子貼身放置，新生的斑痕是因為汗漬，和某些突然出現的憤怒。

“知我者謂我心憂”，在七月，炎熱和暴雨交替的中央

我備下一份孤獨，兩杯冷水，和三盞落滿嗚嗚風聲的酒盅。

毫無疑問，一些語詞是小小的容器，而另一些，可能就是釀成的酒。

翻撿出一些無用的語詞，譬如“歲月”“花朵”“堅持”和“自由”

它們像弱小的種子，埋在遺忘的土里。

而另一些，“書籍”“希望”“愛情”或者“憂郁”，如同窗前

因澆水過少而慢慢干萎的三葉梅，茉莉花芽，缺乏可能的生機。

這個夜晚，我還在繼續地翻撿

從塵土、灰燼和雜物之中——我是一個還算刻苦的匠人

懷揣未滅的火苗和陰影深處的絕望。

是的，有時，我并不能接受這樣的寬慰，我無法說服自己：

一些語詞是小小的容器，而另一些，可能就是釀成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