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顏
太多的遼闊和寂靜,藏在山居的夜里。
沒有電的時候,你就用星星照亮腳下的路。從村莊的深處經過,有時候,你會聽見輕微的嘆息,像風從屋瓦上吹過。
不用看,你也知道,圍墻下的美人蕉是紅色的,籬笆上的南瓜花是黃色的。一只乖順的家狗臥在沙堆上,發出低低的親熱的嗚咽,像迎接遠歸的親人。
你走了太多的路,從春日到秋夜,從上坡到下坡。你穿過那么多蜿蜒的田埂,看過那么多荒蕪的土地。你要說些什么呢?彎腰和負重的人越來越少,而荒草越來越多。從一扇半開的窗戶望進去,一只水桶踞伏在爐灶邊,發出鐵銹的味道。
不遠處,一畝荷塘開始衰敗,蘆葦在風中搖曳不停。你發現,要在人的心中種一個夢,其實并不容易。幸福還在高處,俯瞰著虛弱的眾生。
你多么想坐下來,仔細地想一想:什么時候,苔蘚開始肆意地鋪滿生活?什么時候,那么多被廢棄的光陰,比大樹的根須還要深刻地扎進村莊?
這細碎的日子,要么被蟲蚊咬出缺口,要么被蛛絲拉出薄涼。你想起童年時的熱鬧:一大群的孩子在月光下奔跑,像泥鰍一樣,從這條洞水竄到那條洞水,孤單無處躲藏。
這條路似乎越走越長。露水也漸漸起來,打濕了你的褲腳。這樣的夜晚,不會有人前來打聽你的心事。流水只管緩緩地淌,秋天只管靜靜地涼。
明天,會有什么樣的聲音,來掀開黎明的一角?
遭遇冰,遭遇漫長的冬季,其實并非你的選擇。
就像一朵花,凝固在最后的鮮艷里,你抱住自己,收緊了清香的欲望。
隔著透明之鏡,隔著吐露悲傷的咒語,觸須和熱愛埋進生冷的殼里。這時候,天堂和地獄都朝你敞開了大門。
一瓣唇摸不到另一瓣唇,一顆心暖不化另一顆心。你站在離幸福最近又最遠的地方,看見絕望覆頂而至。
過往是用來沉溺的。內心被掏空的人,軀殼愈發沉重。
熱鬧的句子安靜下來,你聽不見世界,也聽不見自己。煮好的茶熱了又涼,一只憂傷的馬匹在深夜穿城而過。
記住消逝的人和事,就記住了最后的堅硬和冰冷。
這霜白,這苦雨,這滿世界瘋長的冰凌。
什么樣的藥才能治愈命中的沉疴和頑癥?如果春風不來,冰封的肌體要怎樣接受慈悲?
去吧,去與良人夜話,與山川牽手,去心里種植一株蘭草。
寒夜像一圈虛擬的細繩,你要學會自己為自己松綁,在黑暗中點起火焰,像一只候鳥熱愛長途的遷徙和等待。
等時間來到冰面,再攀上高枝,你從冰涼的夢中醒來,聽見窗外響起冰凌的瓦解聲和動聽的水流聲。
這陽光,這花草的呼吸,這眾鳥飛過的影跡,皆是你熱愛多年的人世。
清晨來臨,你從一塊拒絕融化的冰里破殼而出。看啊,云層柔軟,大地安詳,病歷上的字跡多么遙遠,多么荒唐……
這是我們的春天么?你帶著海水的咸以及灘涂的濕潤。我仍舊有些遲疑,將一枝牽牛拋向大海,要怎樣才能開出花朵?你有鋪天蓋地的藍,而我不諳水性,只是晨曦里孱弱而短暫的紫。
我聽見了輕輕的叩門聲,黑夜那么空,那么大。我已經在季節里枯榮里幾個來回,一粒種子要怎樣抵返生長的軌跡,重新找到為某個人繁茂的理由?
你說,如果你是一塊木頭,就要我做一個木匠。可是我生來不執利斧啊,一座木屋只存在于幻想的海邊,我永遠住不進去。甚至,還沒打出一枝破浪的槳,就將自己耗成了七零八落的木屑。
我從未如此接近自己的頹廢。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如何能讀懂他人內在的風聲和浪濤。
那個夜晚,我聞到了潮濕的氣味,就像遙遠的某個雨天,淚水漲成一條河,澆灌了無數個低溫的日子。
你俯下身來,像那座城市里遍地生長的樟樹那樣,低垂了枝葉。一個夢境從未如此真實。黑暗中,我像一個溺水的小孩,摸索到帆和桅,還有紛亂的云。我沉溺于夢境,就像賭徒沉溺于終將潰敗的牌局,一只荊棘鳥沉溺于最后的歌聲。
那么多的腥和咸灌進我的五臟六腑。誰在打開我的耳朵,打開我的唇舌,告訴我這不僅僅是一個夢?琴弦上滑過醉人的尾音,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鷗鷺紛紛展翅飛翔。
我終于可以確認一個春天,在漫長的歸途中,握住一只木頭一樣結實的手,哪怕它斑痕累累,哪怕它還來不及學會柔軟,哪怕它終究不能變成一座木屋或一支堅硬的槳。
那時候,我總是想到與大地有關的事情,想到泥土和沙地。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無處不在的野草,在天地間自由爛漫地伸出根須。無論棲身于荒漠、巖石、褶皺、灘涂,總能在春風里按時醒來。
當藍和紫開成一朵花的顏色,我們忍住沉默,接近時光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