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的生活（組詩）

◎周西西

[井水謠]

搬運糧食的人在晚上回家。

月光一點點填補白天掏空的力氣，

他關心云朵，風和照耀。

在院子里，井邊。被風吹散的煙縷。

把繩子慢慢放下，從水里提出水，

濕嗒嗒的聲音傳遞上來，

又跌入深不見底的黑。滿滿一桶月亮，

被水擠破形狀。

直立的水，

微縮的湖泊，潦草的浪潮。

堅硬的水，慌亂的水，潑出去的水。

空曠的水。

九月木槿，朝開暮萎，關上唱歌的喉嚨。

有一個用得很舊的月亮，被井水

晃碎了心，

又像一張粗糙的人臉，仰望著夜空。

[老木匠]

他從身體里揪出一截朽木，以及

幾聲刨花味的咳嗽，扔在風里

而骨骼里的痛還在繼續敲打著家具、酒杯

和被煙卷燙傷的日常生活

修整工具，為瑣碎的活計分門別類

他執著于把自己當成一個局外人

用墨斗重新定義木匠的手勢，并且

以更慢的動作去規范生活的秩序

比昨天更慢一些，堅硬的樹木

對抗著日益疲軟的心

“噓……冬天的伐木人

在我身體里爭吵不休，我又聽見守舊的風聲

吹過了年輪，云一樣飄過樹梢

還有一棵樹，被時間退回到葉子們中間”

整整一天，他在那里削、刨、鋸、劈

他嗅，瞇縫著眼睛，呼吸急促

仿佛吃力地扛起整座山林

又漸漸沉入旋渦一樣的

木紋之中

[一 半]

酒喝到一半，突然失去興致

想起今天工作完成一半

回公司加班，路走到一半

晚風遞上的草木之塵土氣，一半被風吹走

河流的一半是天空

月亮的一半是離愁

低垂的眼神，一半燈火一半冰涼

路過村莊，從田間走上曬場的稻谷

一半用以果腹，另一半用來釀酒

我有一半親人，在田埂走完一生的光陰

我有一半姓名，作為叛離者

被一個完整的地名通緝

[歲末回墻圈里村]

仿佛只有這一天才能回去，

仿佛這一天必須回去。

在此之前，我借用一雙鳥的眼睛，

但是飛得很慢，只動用五十碼的心跳。

四點半的太陽有久病未愈的蒼白，

照著越來越長的路。

村口，石碑還在維持一廂情愿的秩序，

（依我看來，它的骨質疏松已無藥可治。）

村莊有河，轉角處進退兩難——

不用于澆灌，不能飲用，

也不允許回到天上。

多年以前，順著流水可去看望春天。

野草隨風吹倒下，歸順于大地。

香火如霧，而悲傷是玻璃上的一條裂痕

突然生出掙扎之心……

直到父親在云層上輕聲喚我，

他衣衫陳舊，告訴我

迷失和遺忘，即等于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