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奔跑（組章）

曾入龍

立秋小令

我們穿行在時間里，成為時間的俘虜。

漏風(fēng)的罐子開始漏沙。

其下是一粒沙子，緊挨著另一粒沙子。

再其下是一塊石碑。碑上刻著陌生人的墓志銘：“親愛的朋友，我終于棲居在哈密瓜的馬車上了。”

還有什么可說？

你看，我們的影子拓印在水面上。但我們不是水草。

是魚，咬住了黃昏的鉤子。

是鉤子套在我們的脖子上。

你看，夏天在八月徹底陷落。今天立秋了呵。秋天的睫毛上，白露尚未如霜。甚至沒有白露。于是我們走過，曠野愈加空曠了。

空曠如一只塤。

等某個陌生人來吹響。

沙地之書

不妨坐下，成為這片沙地上的頑石。

不妨任由流水打通這個夏天的關(guān)節(jié)。

不妨痙攣一下，聽骨骼沙啞的音調(diào)。

不妨察看一下內(nèi)里：這具肉體中的淵藪，竟也如此深不可測。

你看，風(fēng)吹蒺藜，野曠無垠，宜摘下一捧松軟的云朵，為藍(lán)色的夢構(gòu)筑城堡。

宜虛構(gòu)：大海，星辰，島嶼，巨鯨。其時，桅桿上的海鷗，將絕句一般站立，嘴上啄著金色的落日。

我也將開出花朵的哈達(dá)，獻(xiàn)給故鄉(xiāng)的星和羊群。

其時，我在沙地上取火。

取火的工具，是你的眼睛。

棗樹無棗

我也快要遏制不住了，你看——星星縫補了夜晚，我縫補了你的夢。

其時，月光是馬，蹄聲噠噠。溫柔的風(fēng)，伸出清澈之手，撩撥一座山丘上的一棵棗樹。

“可是棗樹無棗。”樹上，生長著一個風(fēng)干的鳥巢。皴裂的皮膚上，沒有任何一只啄木鳥。

其時，我是一只蟲子，用青綠的齒，敲擊遲暮的棗樹。

“可是，棗樹，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無動于衷？”

今晚夜色多憔悴，你看——我快要遏制不住了。我即將孵化另一個鳥巢。

但這個鳥巢，依舊不是啄木鳥的。它由月光和河流構(gòu)成，也由山丘和棗樹構(gòu)成。

舊檸檬

當(dāng)我拾起檸檬時，你在尋覓什么？

今夜，月光剝落，一枚檸檬內(nèi)部空曠。而你如一粒籽，在檸檬內(nèi)部，試圖尋覓什么呢？

檸檬上褶皺的時光，酸澀了誰的夢？

今夜，月光失去水分，燈光比任何一個夜晚都要暗淡。可是，你在舊檸檬上，尋覓什么呢？

我從無言的果皮深處走來，成為檸檬的一個蟲洞。而你坐在果蒂之上，用澄澈的目光，勾兌出一種舊光陰的寂寥。啊，親愛的，在這平靜如水的夜晚，一枚舊檸檬離開枝頭，已經(jīng)許久許久。

而你仍在尋覓。

我從你不可否認(rèn)的決絕里，抽出一柄利刃。可是，是舊檸檬撥動了你的心弦，還是你向舊檸檬敞開了自己？

而今舊檸檬喪失豐盈。

我們也不再分食檸檬。

月亮奔跑

比起那些孵化了的，躺在河床上的鵝卵石，我更愛懸在天上的那顆。它有時發(fā)出柔軟的光，有時親吻口若懸河的云朵。

它有時踮起腳尖站在云朵的額頭上。

有時也在鬢角上。

有時憂傷。

有時又像一只小羊羔一樣歡快。

于是——

天空就綠了起來。云朵成了氈包。星辰成了山丘。在這片廣袤的草原上，你看——

它在奔跑。

它在奔跑。它打翻了一只赤色的、銹跡斑駁的馬燈。這只馬燈主要由太陽和遠(yuǎn)方構(gòu)成。

走 神

我們心照不宣。

我用一截猛犸的尖牙，敲擊石器時代的落日。

也圍著一堆篝火。用燃盡的木炭，在一塊寂然的石頭上，寫下彼此的名字。

也走。走過一片沼澤地。在那片象群的埋骨之地憑吊。并將黃昏拆解開來，一半歸還世界，一半屬于我。

月亮萬古不變。

我用方圓半光年的月光喂養(yǎng)猛犸，用方圓半光年的月光喂養(yǎng)駱馬。

月亮，一顆栩栩如生的琥珀。

當(dāng)我抵達(dá)月亮內(nèi)部，我就可以重回太易。

其時，你開你的天地，我造我的人。我們心照不宣，并在彼此的無言里，明白了生死。

夏天的太陽

風(fēng)帶來雨水，也帶來你。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從另一條街道走來。我?guī)頍艄狻⑵【萍鞍薏荩貌粸槿酥拿孛埽桂B(yǎng)年久失修的時間。

在一朵云下，我將告訴你我的幸福。但雨水冰涼，我也該緘默，用無言的目光，撫摸將熄未熄的煙蒂。

在此之前，你來或不來，紙煙都在那里。在我的指間，我有一萬種孤獨，也有一萬種幸福。

如果你來了，請帶上你全部的淚水。請與山丘作別。我將盤旋在你頭頂之上，成為一只蒼鷹。

在一朵云下，一輛綠皮巴士漸行漸遠(yuǎn)。其時，我將越過鋼筋森林，成為一個白天出生的海子。

我將在太陽下長大。與你一齊站在太陽下看太陽。其時，我們走過一條街道，如途經(jīng)一片麥地。

格子衫

當(dāng)你穿上格子衫，三月便分割成一格一格春天。當(dāng)你走進(jìn)古老的深巷，夕陽便成了煙蒂，被你扔在目光葳蕤的角落。

當(dāng)你走進(jìn)咖啡廳，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你開始追悼青春里走過的荒涼的西伯利亞，若非春天已至，你還在那里踽踽獨行……于是，你一時間眼角漲潮，卡布奇諾也有了三月的憂傷。

當(dāng)你穿上格子衫，春天的肌理日趨生動。當(dāng)你寫下一個故事，三月便活色生香一分。

三月是一支筆，被你夾在指間——

你將寫下一格一格春天，

也將寫下一格一格悲喜。

當(dāng)你穿上格子衫，黃昏也有了無盡的遼闊。你行走在商業(yè)街上，如走在整個人間……

遷徙的鳥

從遷徙的鳥的翅膀上，窺見遠(yuǎn)方的天空。

那一只飛鳥，帶來整個季節(jié)的嚴(yán)寒。

帶來了陽春，也帶來了白雪。帶來了遼闊，也帶來了荒涼。

途經(jīng)某個村莊時，村莊是孤寂的。一株老槐上，一個空空的鳥巢枯萎了，零落成泥碾作了塵，在往來于城市與村口的車輛之間風(fēng)塵仆仆。

途經(jīng)某一片草原。

草原上，風(fēng)吹草低，牛馬嘶鳴。

那些稀疏的蒙古包，是一朵朵含苞的花朵。花朵里居住著遼闊，也居住著爽朗和歌聲。只有酥油茶，在舌尖上春風(fēng)萬里。那些香氣的烈焰，在蟄伏于味蕾深處的牧場上石破天驚。

一只鳥途經(jīng)高山時，高山是足下的沙粒。

一只鳥途經(jīng)大海時，大海是眸中的雨滴。

只有途經(jīng)此處時，才有了高原的豪邁。

高原的雄渾，在一粒鳥鳴里蕩漾。在云貴高原，所有人都是大寫的漢字，每一撇每一捺，都是大地的影子。

一羽清風(fēng)，十分月色。途經(jīng)此處時，一只飛鳥，有了鄉(xiāng)愁的河流。

一只飛鳥穿過洗衣聲。

在故人的發(fā)髻上筑巢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