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 纏（組詩）

◎ 張作梗

[趁良辰美景好虛設]

早晨，漩渦還未醒來，

江面還有一大片平靜可供我們散步。

還有垂直的倒影，像一面反向的鏡子，

臨照出我們沒有錯亂的面龐。

還有柳樹下的風，說著早春的溫煦，

雖說這溫煦還不足以吹開芽苞；

還有稻草人向我們走來，

——從泛白的土地上；盡管中間

還隔著一大段生長的距離。

還有肩頭可以暫時停放我們的頭顱，

因為鳥兒剛出巢，江面開闊像

一條風平浪靜的跑道。

漩渦還未醒來，但很快就會醒來。

很快，秩序將被打亂，

江水將從自身的動蕩中帶來大地的

旋轉。而望江的人，畫橋的人，

垂釣者，晨泳者，很快也將棄岸而去，

像逃離瘟疫一樣逃離那漩渦，

回到各自的影子下，去延續昨天那

尚未過完而必須

過下去的生活……

[所有大于毀壞的東西都會留下來]

所有大于毀壞的東西都會保留下來，

就像淤塞的過去終究會

找到一個出口：未來——

我記得回憶的形狀，

它有時像過去，有時又像未來。

然而我們不會比我們的腳跑得更遠，

也不會比遺忘到來得更快。

唯有生活會留下來陪伴我們，

哪怕這生活是一個惡魔般的情人。

我們試圖建立過什么，在這世界上；

就像西緒弗斯推著那塊

不停滾落的石頭上山？

也許吧。但我記得楓橋夜泊，

所有的客船都不曾到來，只剩

一江迷霧般的空茫……

然而那不曾出現的就算依然在消失，

并未能阻止我們為毀滅而生。

時間給我們一個頹敗的加油站，

空間就拉開一個口子，

輸送來更多的石油；

——盡管那石油看上去像我們的血。

[廣 場]

1

從月亮上走下的廣場，

我愛它黎明時分橄欖葉上懸垂的夢。

多么好，

它有河水鋪設的甬道。

它的石頭充滿隱喻。

2

當它在朝拜中抬起紀念碑的頭顱，

多么好，

蝶翅上的

人們翩翩起舞。——

松開的燈繩背叛了開關。

3

十個披滿鐘聲的

藏人獨自穿過它廣漠的心臟。

一千噸鋼鐵，不，

一萬噸天空聚合成它彎曲的背影。

多么好多么好，

螞蟻也在大米的廣場上打滾。

4

我更喜歡它的無名，和整齊劃一中

派生的不確定性。

小，可以小到自由那么大，

大則如夜空，可以裝下一個國家的繁星。

多么好，無名廣場。

5

我到過雨中的廣場一次。

那兒的露天電視不穿雨衣。

那兒的長條凳上，情侶在接吻。

那兒，鴿子的足上從不系線，

卻并不飛走。

多么好多么好，

這露天電視般的廣場，這溫順的白鴿。

[漂浮研究]

很多漂浮最終都像雨點一樣，

落在了地上。很多漂浮，它們交叉、

重疊又分開，偶爾問好，

但從不白頭偕老。

很多漂浮，將你打造成了蒲公英，

而把我排練為霧——于是，

我們有了彼此的

落差和各自的深淵，

“歲月靜好”翻譯成我們的肢體

語言就是：阿拉保重。

很多漂浮像楊絮，抽空一個城市的

地基——“這無處不在的承受

之輕，壓彎了鋼鐵的睫毛。”

十座漂浮之塔，

聯袂把鐘聲摘下來——再用這些

鐘聲，蓋建出一間寺廟……

很多漂浮把你架空，

而將我鍛鑄為一塊石頭，

——這就是水流找到的去處？

一只鴿子，極易成為自由蹩腳的隱喻。

更頑強的漂浮來自地心引力。

更漫長的漂浮來自死。

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不變的，除了

變化？既有的認知，總是不能

嵌入流動的榫口；而漂浮的月亮，

很少能與一個港口對接。

沒錯，漂浮就是掏空你的暈眩，讓你

成為一架飛機，轉而又把我培育為

浮云——這些纏裹你的

白色絮狀物，真實得有若虛幻，

也許能構成你穿越的震顫，

也許，只是一次更深的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