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琴
她已經徹底破碎,我的92 歲姨伯
我們前去看她時
她躺著,已是一地碎片
她比畫著渾身疼,噢,她的渾身都是歲月的傷口
時光的秘密深陷其里
最大的傷口是她的嘴
一輩子為糧食發炎
她已經說不出苦難
她正在散失古董的價值
不能再擺放在兒女身邊
成為家族的財富
一個時代的縮影即將消失
只等眼睛里云朵渙散
就用一個長木盒裝起灰燼的一生
我的母親拉著她的手
她的手是唯一通往親人的路
我們幫她洗頭發抹澡
她皺巴巴的皮膚碎成一節節
像一條即將縮到土里的蚯蚓
她白發蒼蒼的腦袋多么像一個雜草蔓生的墳頭
我們抱著一個墳頭
為她洗掉一世的塵埃
把頭頂上的衰草烘干,電吹風是最后的斜陽
我的姨伯,只能每年清明
為你清洗墳頭
去掉蔓草
香燭是熱毛巾,是通往人世的電話線
我從村子東頭到西頭的泥巴路
拐到旁邊的樹林
把它放到一堆亂石子間
一個人玩耍
那些各種形狀和細紋的小石子
吸引了我
它們不需要打開什么門
但是都通向心靈
我在一堆石子里渾然忘了時間
忘了我曾經攜帶鑰匙
知了的叫聲像一根線提著我的后背
陽光從樹木的空隙間
漏下
我坐在陳葉和瓦礫間,花衣裳還不懂孤獨
沒有什么比得上我和一堆小石子的豐富
那里有寂靜,和神秘
1954年大水剛剛消退,還是少年的父親
帶著二叔
悄悄登上了木筏子
在白茫茫的水上劃動
他們停在水邊的一棵大樹下
一個撐開布口袋
另一個用撐船的竹篙子朝樹上捅
烏龜從樹枝上掉落
沉甸甸,不亞于鄭重的人生
兄弟倆提著滿袋烏龜
向著笑臉的祖母跑去
三叔和四姑坐在門檻上
泥巴涂了一臉
他們還不知道人間發生了什么事
祖父舉著白亮的斧頭,劈柴
他還是年輕的父親,高個
腰板挺直
炊煙還沒有從灶膛冒出
小腳的祖母轉過臉
她的臉不曾因歲月的困苦而減少美麗
多年后,她只有爬滿皺紋的慈祥
而現在,這些影像消失,祖父、祖母
還有撐開布口袋的二叔
三叔、四姑也很少來
只有父親坐在電視機旁
他看起來比祖父更顯蒼老
那個在大水中
劃著木筏子到樹下接烏龜的少年
他仰起來的一張稚氣的臉
是今天這個胡子拉碴的老頭嗎
他的咳嗽仿佛歲月的回聲
我試圖從中聽到什么
一口痰像他不吐不快的歲月隱疾
萬物蘇醒的時候
他卻睡了,我們頂著春雨參加他的葬禮
大地醒了,天空醒了
他卻沒有醒
躺在棺木里的他很輕,輕得只有骨頭
所有的血肉都是欲念
他只留下了最根本的東西
而這些,也會被煙火拆卸,成為一個人的廢墟
我們一群二十多年的同學
參加完葬禮
像往常一樣聚在一起
喝酒、吃肉
沒有人再提起他,一聲驚雷早已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