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聰
去年十月我希望Z232 次列車足夠慢
甚至永久停在戈壁永無人跡的黃昏
也許那是我最后一次在火車上看見
嘉峪關的凌晨
那里是我在河西走廊最好的朋友的故鄉
那時他在我離開的地方熬夜寫論文
清晨我在他們疲倦的面孔上
看見人類的所有表情
我知道每一種表情我至少都會有一次
昨天去城郊祭祖的路上我就有一種
看見高大喬木我說它可以做棺材
驚恐的是我何時有了晚年才有的聯想
可是我缺乏回憶漫長一生的經驗
丟勒對鏡復制自己的二十八歲
臉上莊嚴
我復制別人用過的情感
千篇一律的喜悅和悲傷組成我的全部世界
我在昏暗的屋子摸索著寫詩
這樣我就檢查不出誤用的詞語
看不見紙上的意象與噩夢
僅是一種感覺像時間一樣流溢
我試圖挽留
但挽留本身已在挽留中亡故
過吐魯番之后,車上的人少了一半
少的人都去了南疆,無邊沙漠
車廂空下來,終點就要到了
我在靠窗的位置盯著天空
它沒有出現一朵云。它那么干凈
褐色的大地風車旋轉,火車轉彎
駱駝低下頭,風滾草,胡楊,紅柳,沙漠玫瑰
植物們把活命的機會留在根部
春天還那么遙遠
我的胡子現在又粗又長,扎手
我的頭發油膩,面部充滿倦意
我手里捧著書,它的作者已故去三十三年
時間流逝之快讓我驚恐,噩夢的情景
在現實中顯現,愛的人如今在很遠的地方
我為何還要獨自到達這荒蕪之境
那個在北碚下車的老頭,又來找我說話了
他說他來新疆已三十五年
十五年在伊犁,二十年在克拉瑪依
他說他以前都是坐飛機的,這一次
僅僅因為身份證弄丟了,才坐的火車
他說他在成都上大學的兒子跟我一樣大
跟我一樣聰明
列車過了哈密時,他還在和我說
他對著窗外,又像和這戈壁灘說
他自稱是個地道的重慶人
卻沒有說一句重慶話
他的普通話中夾著生鐵,如荒灘上突然長出
的青草
他堅持說著普通話
大概是因為我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
他堅持一有空就和我說話
大概是因為我越來越像他的兒子
他堅持面帶喜色
大概是不想讓我窺探到他的艱難
取快遞,看兩個風燭殘年的人下棋
用餐,讀讀里爾克或蘭波
停在一棵沾染夕陽的蘋果樹下
給某個至愛之人發消息
告訴她一天將閉幕時,我在愛什么
時間就這樣流溢。然后把手機裝在口袋里
專心回想父親回家時的面部表情
愛和恨的人,都在遠方。身邊的
都不愛不恨。仿佛我的情感
都在過去或是未來。傍晚靜謐
如一串閃閃發亮的佛珠
陽光從窗縫漏到我攤開的書上
可以借此照明斯賓諾莎和他磨鏡片的一生
可以被籠罩在他的上帝之中
但上帝關閉博爾赫斯的窗,晚年的他
見不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任何一縷明媚的光線
一個失明的人,在黑暗中構思
清晨、市區和寧靜
世界充滿神秘,悲觀和樂觀
上帝已經用單子讓這個世界處于
最好的狀態
所以,不要再為誰不幸的一生感到難過
下午六點四十七分,黃昏來到我們小鎮
珠頸斑鳩咕咕過后,祖母提著水桶進屋
二叔帶著疲倦回來
掃路人坐在臺階上玩手機
有一朵花在我家天臺上生長
花下埋著一只被我不小心踩死的飛蛾
我在黃昏悼念它
這個小鎮唯一永遠熱愛詩歌的人
在反光鏡中給他的朋友寫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