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
1993年第1期《山東文學》發表了我的散文《它不要我寬恕》,對我有著非常的意義,我把它看成是我文學創作的轉折點。這不僅因為它激勵我自此專攻散文創作,更重要的是我真正接觸到文學本質的東西了。我喜歡文學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開始是寫詩,并從1976年起陸續在《鴨綠江》《農村文藝》《飛天》《萌芽》《大眾文學》《大眾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和那個時代多數作家一樣,我也熱衷于配合形勢,圖解政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社會上出現了一股“吃野菜熱”,我寫了一篇題為《野菜情結》的散文,記得大體結構是,先回憶災荒年月以野菜充饑,吃得舌頭發綠,吃得一說野菜就反胃;轉而寫現在生活好了,人們吃膩了大魚大肉,又懷念野菜,把野菜當野味品嘗;然后寫星期天和妻子到野外挖野菜。文章寫完,正好《山東文學》散文編輯劉燁園老師來濱州,我請他指導,當然希望他帶回去發表。可他看后卻說這樣寫是“死路一條”,說我創作要想有突破,不徹底改弦易轍不行。我陷入痛苦的反思,最后認定劉燁園老師對散文的認識是正確的,深刻的,我下決心拋棄原來的“我”,從零出發,重新上路。在這種情況下我寫出了《它不要我寬恕》,這篇散文寫我伙同幾個“兇手”,殺了我家那條陪伴我多年、與我有著深厚感情的狗老黑,是我利用老黑對我的信任把繩索套在它脖子上的,它絕望的眼睛向我求救時我躲開了,那一刻“我們怎么就變得比魔鬼還兇”,“嘴角都飄著一絲獰笑”,但當欲望滿足,“扭曲的面孔漸漸正過來”后,我老覺得老黑那雙哀哀求助的眼睛盯著我,這是一種人性對獸性的審判,而此時我心里甘愿接受這審判,獸性的“它”不要人性的“我”的寬恕。寫法上也一改平鋪直敘,采用時空交叉,過去和眼前的情景交替閃現,強化藝術效果。我把稿子寄給劉燁園老師,沒想到不到三個月就在《山東文學》登載出來。我緊接著創作了《名字》一文,寫一次文人集會,名人們帶著光環的名字在空中碰撞、凝結,聚成厚厚的“云朵”,把無名的“我”壓沒了,“我”找不到自己了,繼而發出“我在哪里”這靈魂掙扎、自我尋找的嘶啞的呼喊。讓我喜出望外的是,當年第8期《山東文學》又刊用了它,劉老師還來信說我進步快,創作路子正了。總結一下這一階段的創作,與前期的作品對照,我體會到,散文創作筆觸不能停留在事物的外表、淺層,要書寫情感、心靈,深入到內心,直抵靈魂深處。
以上是我剛由寫詩轉入寫散文的經歷,我慶幸一寫散文就遇到劉燁園老師,少走了彎路。這一時期我的散文或寫知識分子思考生存、堅守自我;或寫生命追問及人格的自煉、打磨;或透過平凡庸常的生活表象,揭露人心的各種扭曲和異化。進入新世紀我集中筆墨寫鄉村題材,目光也不盯在一條小河、一縷炊煙上,不去“報道”糧食畝產過千,農人看上了電視,而是著力表現農人生存的艱辛、苦澀、沉重,他們的無助、無奈、憂愁、煩惱,他們的快樂和痛苦,歡喜和悲辛,希望和失望;深掘人性,他們勤勞、善良、樸實、敦厚,但也愚昧、保守、狹隘、自私;贊美和謳歌他們在同命運抗爭中身上煥發出來的人的本質力量的光輝,寫出了后來分別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散文精選》《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世界美文觀止》的《短工市》《千年鄉路》《平原的時間》等一批散文作品。
成為《山東文學》的重點作者是我引以為豪的事,《山東文學》為了扶持我,推介我的散文,2002年第3期設“李登建專論”欄目,慷慨地拿出10個頁碼,請王景科、張清華、張國鐘三位評論家評論、研究我的散文,這份厚遇讓我心存感激。
我的散文創作始終追求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思想上力求有獨到的發現、獨到的感受、獨到的思考,藝術表現方面講究構思的巧妙,多種手法的靈活運用。但我又覺得,寫鄉村題材散文,表達樸素的感情,不宜太花哨,所以我多是運用傳統的表現技法,現代技法少有嘗試。而前些年散文創新成為一種時髦,有人甚至把創新作為衡量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更有人片面地認為只有運用現代表現手段才是創新。我的鄉村題材散文被指責“正統”、“老舊”。在遭受質疑,困惑、苦惱的時候,《山東文學》執行主編劉新沂先生給了我充分的理解和肯定。我這一時期的散文代表作品《平原,走來了你泣血的歌者》《故鄉,我的夜晚和白天》《風雪裹住平民的節日》《與大海毗連的土地》等都是他從《山東文學》推送出來、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和收入各種選本的。他打電話給我助陣:“你的散文里有東西,不是花瓶。就這樣寫,堅持下去!”這番話使彷徨的我有了自信,我默默地堅守,慢慢往前走。
2010年8月,省作協組織11位作家、編輯、文學工作者到寧夏、甘肅、青海三省進行文學交流、訪問。我參加了這次活動,一路上與當時主持《山東文學》工作的楊文學先生同住一個房間。楊文學是小說、報告文學、影視劇、散文四棲作家,我們走走停停、斷斷續續,就散文創作的現狀、散文的文體特征、“形散神不散”的提法是否科學、散文是否允許虛構等問題做了深入的探討。針對散文出現的零亂、瑣碎、輕飄、無意義、無深度、無中心、閑情、矯情、浮躁粗劣、平淡寡味等病癥,我們的看法很一致,認為強調散文的思想性非常有必要,用他的話說就是“散文創作第一是思想,第二是思想,第三還是思想!”我們還認為散文特別應該呼喚那種深刻反映現實、思考社會人生的作品。借著酒興我向他透露我發現了一個大題材:某村拆遷過程中政府和農民發生尖銳沖突,農民表面看以宗法為紐帶團結一心、一致對外,實際在利益面前一批批被瓦解、分化,互相猜疑、提防,暴露了人性深處幽暗的一面。他當即表示,這個題材好,你寫出來,我們發。這樣,我的《大年初一的壞心情》便在2011年第11期《山東文學》和讀者見面了,之后我又創作了《綦王之殤》《紅木“王朝”》《眾人敗給了一條狗》等直面現實、觸及社會矛盾、表達人民大眾心聲的散文作品,引起讀者和評論界的關注,這是我散文創作的又一次突破。
近些年,我與《山東文學》依然保持著密切聯系,而與李掖平和劉玉棟前后兩位主編交往的方式則完全不同。老實說,我有點害怕李掖平主編,省作協開會時我總是遠遠躲著她。她是著名學者、評論家,擔任過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評委,可謂見多識廣,而且她的文學觀念非常前衛,我怕我的作品入不了她的法眼。雖然我明白在《山東文學》發作品最終得過她那一關,但我從未直接把稿子寄給她,而是給散文編輯。可是她主持《山東文學》后設立年度散文獎,卻把第一屆的年度散文獎授予我;她兼任主編的《百家評論》雜志從2013年起開辟“齊魯作家屏”專欄,每期評一個小說作家、散文作家、詩人,評的第一個散文作家就是我。然而我還是害怕她,我怕我沒有進步,寫不出好作品,辜負了她的期望。
新任主編劉玉棟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許是因他創作成就卓著而生仰慕之情,許是因他為人仁厚、平和,我愿意接近他。我們又同是省作協第一批簽約作家,多次一塊參加活動。另外,他老家離我不遠,雖非一市,我們卻互認“老鄉”,他稱我“老兄”,每次見面都噓寒問暖,我從內心感到很親切。但我仍不直接給他稿子,我怕如果稿子不適合用,他會為難。這個與人為善的人談我的創作時帶著他鮮明的特點,他總是說好,夸我寫散文用心,即使寫采風散文文學性也那么強。如果別人這樣夸獎我我可能一笑了之,但玉棟的話我很看重,我能感覺到這里面除了包含著情誼,還有勉勵和鞭策。
在我的成長道路上,《山東文學》老主編王兆山、王良瑛老師付出了很多心血,杜立明等編輯老師也給予指導和幫助,這里不表,但我都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