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筆記

“殼兒硬，殼兒脆，四個姐妹隔床睡，從小到大背靠背，蓋著一床疙瘩被。”一個關于核桃的謎語，將我的思緒引回到了遙遠的童年時光。貧困的童年，沒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物質回憶，就是現在每天存放在果盤里司空見慣的核桃，也只能在中秋節的時候吃上不多的幾顆。物質雖然匱乏，但卻豐富和堅硬了我的幼年時光和生活中的一些細節。兒時的快樂來得總是那么簡單。一只昆蟲，一條水溝，一片山林，一壩稻田，一捧泉水，一個池塘，一枚核桃，就可以承載鄉村孩子的整個童年。

我的家鄉是滇西北盛產水稻的叫作三川壩的一個小盆地，低海拔形成的溫熱氣候，并不適合核桃樹的生長。每年中秋節的核桃，成為了孩提時味蕾上的誘惑與期待。那時我就知道，我所吃到的核桃來自家鄉西邊一個叫作松坪鄉的傈僳族居住的冷涼山區。只是一直走在求學的路上，我的整個學生時代，都沒有能夠到那個和家鄉僅隔著二十公里的鄰近山鄉，去看上一眼曾經帶給我美許多誘惑的核桃樹。兒時，晚上在生產隊場院和小伙伴瘋玩的間隙里，也聽到村里一些曾經當過趕馬哥的老人，從缺牙豁齒的口中哼唱過的一首民歌：“核桃開（那個）花吊吊長（嚜），哥無（那個）老子妹無娘。哥哥無娘無爺幫我做（嚜），免得一心掛兩腸……”老人如泣如訴的哼唱，對于“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們，卻只是圖聽個熱鬧，聽到老人唱完后，我們便會發出一陣歡笑。面對孩童們的哄笑，哼唱民歌的老人也不生氣，吧嗒吧嗒抽完一鍋蘭花煙后，輕咳兩聲，喃喃地說，你們這些小屁孩，啥都不懂……不懂歸不懂，但經常聽到老人的哼唱，愚鈍的我還是記住了“核桃開花吊吊長”這句歌詞，只是一直沒能見過核桃樹，核桃樹在我的心中始終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剛參加工作時，在學校里教書，看到核桃樹的機會也沒有到來。后來，隨著工作崗位的變化，我從一名教師變成了政府部門的干部，下鄉也就成了一種常態化的工作。這樣，沒過多長時間，我的腳步便走完了全縣所有的鄉鎮，核桃樹便成為了目光中經常可以看到的風景。這樣，我也就擁有了從容與一棵核桃樹對視、交流的空間和時間。

核桃有著較高的食用和藥用價值，味道香醇，營養豐富，分隔核桃仁的分心木有治療失眠、活血、補腎的功效，老少皆宜，因而廣受人們的喜愛。自漢朝張騫出使西域引進核桃種子后，開始在國內種植，由于核桃樹適應能力強，因而遍布中華大地、大江南北。彩云之南的廣大山區更是成為了核桃種植的沃土，核桃在云南大地上存在的時間已有2000 多年。在云南的漾濞、鳳慶、大姚等許多地方，核桃產業成為了人們看得見摸得著的財富，很多山區也因為核桃種植，給貧困群眾走向富裕提供了難得的機遇。一片土地和一棵樹的結緣，是因為氣候、土壤、光照等各種條件的契合，核桃樹正是這樣，它用自身的優點與價值，讓這棵樹賦予了彩云之南豐厚的內涵。

相比于經過不斷改良，果大殼薄的泡核桃來說，我更懷念少年時期吃過的鐵核桃。那時的一枚鐵核桃，是可以讓幾個小伙伴吃上好長時間的。想方設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敲開后，由于它的果肉緊緊地躲藏在核桃殼的皺褶里，我們就從母親的針線籮里找出一根縫衣針，小心翼翼地用針尖挑出果肉來吃。這樣的吃法，就和猜拳時用一根豬鬃從杯子里蘸著酒喝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要把一枚核桃的果肉全部挑出來，需要花上不少的時間，但就是那來自舌尖上的一縷清香，讓我的整個童年時光都充滿了溫暖。現在各種泡核桃和核桃制品名目繁多，核桃殼薄得用手一捏就碎，里面的果肉卻完好無損，但由于怕吃多了上火，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主動去吃上一顆，似乎已經把關于核桃的美好記憶關停在了童年時代。現在的我，對于核桃樹的關注要遠遠大于對一枚核桃果實的關注。每一棵樹都是在大地上一種最為獨特、最具智慧和靈性的存在，核桃樹也是如此。想想有些千年古樹，它們所經歷過的時光是那么久遠，它們在成功地躲避了天災、人禍的侵襲之后，把繁復的根系向著土地深處不斷延伸，讓自己的身軀在大地上挺立得更加沉穩、粗壯。在一棵古樹面前，我們都只是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的孩子，甚至是它不知多少代以后的晚輩，只不過我們生命里有這么幾十年最好的時光，能夠和這些古樹相遇，這真是一種難得的機緣。在一座座綿延的山坡上，高大的核桃樹，盡力伸展著蒼涼遒勁的枝椏，將生命的蓬勃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初春的枝頭。三月的陽光催生了花事，也把核桃樹染出了一抹淺綠，明媚的春光里，鳥兒最喜歡在核桃樹上停留，它們三五成群，嬉戲起舞，用宛轉的歌喉，與春同鳴共舞。春天是積聚和生發的季節，具有靈性的核桃樹，經過了冬的潛藏與蟄伏后，開始感受到春的召喚，它們把自己的生機在春陽下綻放，山坡上就變得生動起來。高空的枝條，向著藍天白云揮舞著衣袖，盡情享受著陽光和春意，和樹枝間的小鳥互相唱和。那些條形的穗狀花，淺綠而柔軟，仿佛一個窈窕的青春少女，在沉靜地想著含羞的心事。正是這些穗狀花系，讓我發現了民歌中“核桃開花吊吊長”是最為生動貼切的比喻。而它的枝葉，卻向著天空伸展，仿佛一個頑皮少年高揚起的手臂。它的枝葉間，是小鳥們談情說愛、展喉高歌的秘地，而它的密蔭下，則成為了山鄉孩子嬉戲玩耍的樂園。核桃樹愉快地響應著時間和節氣的召喚，春發、夏長、秋熟，把一枚枚鮮亮的果實高懸于枝頭，完成它一年的守望。其實，對于一棵核桃樹來說，它簡單，正直，豐盈，挺立于坡頭地角，不求索取，隨遇而安，頑強拼搏，這正是我們人類應該汲取的品德。而人們在物欲的洪流中，往往容易喪失方向，勾心斗角，互相傾軋，最終兩敗俱傷，沒有一方能夠成為勝利者。如果我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走進山間，在一棵古老的核桃樹面前，放下所有的機心和功利，只用坦誠和謙卑，和它作一次靈魂的交流，這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幸福的事。你可以放下生活的沉重，把痛苦暫時掩藏，也可以舉起酒杯，邀山風朗日共飲，對著核桃樹盡情傾訴心中的委屈與不快。累了倦了，還可以在核桃樹蔭里，閉上眼小憩一會，靜靜地感受輕風拂過面龐的些微涼意，感受春天最為真切的味道。讓人暢快的和風暖陽，讓人靜謐沉思的核桃樹，讓春天的意韻變得豐厚而真實，可觸可感。核桃樹把春天緊緊攥在掌心里，用高大與謙卑，在滇西北的叢山中譜寫著一曲曲意猶未盡的慨歌。在謙卑的核桃樹面前，能讓我們更加看清自己的卑微與虛偽。是的，面對一棵高大的樹木，除了敬畏與親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方式能夠表達出內心最溫柔的愛戀？而盛夏來臨時，核桃樹就要開始承受暴雨雷電的洗禮。高原多變的天氣，讓核桃樹一次次伴隨著惡劣的環境前行。經受了無數磨難之后，核桃樹開始變得淡定、從容。它們承接著綿延不竭的地氣，呼吸著藍天白云的寬廣，沐浴著細雨和風的溫潤，開始孕育一個充滿希望的輪回。果實是一天天長大了，那綠色中布滿斑點的外殼，把核桃果實緊緊包裹起來，讓核桃躲藏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慢慢孕育成熟的清香。待秋高氣爽時，里面的核桃已經具有了堅硬的外殼，它們渴望脫離母體的懷抱，來欣賞這多姿多彩的人間。本來核桃的外殼成熟之后是會自行裂開的，但由于節令和銷售的敦促，它們及時被鄉親們摘下，離開了高高的枝頭，開始進入一個個庭院。敲開外殼，一枚枚玲瓏有致的核桃便呈現在人們眼前。這時剝開核桃，取出里面的果肉，便能感到它的白嫩清香。新鮮的核桃果肉，可以將其做成涼拌，細細咀嚼這種帶有酸辣味的脆嫩，確實是舌尖上的享受。而更多的核桃，則被曬在了秋陽下。高原的風和熱烈的陽光，讓核桃的面色變得更加深健康深沉，果肉里的水分開始揮發，核桃的香味便逐漸聚集濃縮，這時核桃大量上市，為春的耕耘、夏的醞釀與秋的收獲留下一個華麗的注腳。然而，收獲核桃的過程卻是艱辛的。高大的核桃樹，四散的果實，要一粒粒摘下，一袋袋背回家，剝去綠色的外殼，農人的手，被綠殼的汁液浸染成一片漆黑，歷久不褪。那漆黑皴裂的手，是創造美好生活的手，是不畏艱辛勞作的手，而正是這一雙雙手，換來了一天天的茶米油鹽，撐起了一個個山村家庭的希望。

核桃樹的一季輪回，正像人類的生命歷程。初春之花和嫩葉的萌發，如人之嬰兒，柔弱得讓人生憐；及至春末，枝繁葉茂，如人之少年，活潑俏皮，不諳世事。盛夏是果實的孕育期，如人生之青年，要和風雨雷暴抗爭，積聚升騰的力量，方能為來日的收獲奠定穩固的基石。而秋的豐碩與收成，如人生之中年。歷經磨難，從不言悔，方得從容。秋的簡單和豐盈，正是成熟心境與思考融合的例證。而經歷了秋，享受了累累的果實，便開始進入冬的蟄伏與枯寂，如人生的暮年。核桃樹的一季輪回，只是在樹干上增添了一道新的年輪，而人生苦短，樹之一季，人之一生。如果不能把握好人生中的每一個章節，到了暮年之后，剩下的只能是凄涼的晚景。成長過，經歷過，拼搏過，失敗過，彷徨過，猶豫過，遺憾過，成功過，快樂過，深愛過，真恨過，才是完美的一生。

核桃樹是大地賜予人們的一棵富民樹。在云南山區，核桃，曾經照亮過山區人民的眼眸，給他們的生活注入了一股強大的動力，現在，核桃樹依然在橫斷山的一個個皺褶里，用挺立的身軀，溫暖著山寨里的生活。那一坡坡，一樹樹核桃，就是山區人民對于生活最真誠的守望。現在雖然年輕的人們都期待著或者已經走出大山，去為生活打拼，讓山寨具有了留守之痛，但山寨的核桃樹，還是年復一年的開花結果，成為離鄉人們內心里無盡的牽掛。在滇西北永勝松坪鄉這個傈僳族聚居的村寨，群山中的七萬多畝核桃樹，是山民們脫貧致富的希望。如今栽種的核桃樹，大多經過品種改良，嫁接新的樹種之后，以泡核桃居多，其果實的品質也有了較大的提升。按一畝種植三十棵核桃樹計算，這片群山容納了二百多萬棵核桃樹。這些核桃樹，它們把根扎在貧瘠的土壤里，春日里開花，秋陽里成熟，把溫暖的記憶留給了腳下這片土地。我曾經了解到，在松坪鄉最大的一棵核桃古樹，樹齡90 多年，樹高近20 米，樹冠覆蓋范圍近一畝，每年掛果千余斤，收入7000 元。聽到這個消息，我對核桃樹的親近感又增加了。一棵古核桃樹，依舊能夠用努力活出自己的精彩、無求與坦蕩，點燃人們對生活的向往與期待，我們還有什么理由渾渾噩噩，尸位素餐呢？在永勝東山彝族傈僳族鄉，我雖然沒有看到過山坡上生長的核桃樹，卻品嘗過品質優良的泡核桃。薄薄的外殼一握可破，其果仁飽滿、完整，回味悠長，頰齒留香。也是在一個初春時節，在大理漾濞的光明村，我與萬畝生態核桃園相遇。在核桃產業發展中，光明村家家戶戶種植核桃，發展泡核桃12 萬多株，人均擁有核桃近百株，人均核桃收入5600 多元。在漾濞，核桃成為了一枚閃光的標簽，讓這里贏得了“中國核桃之鄉”的美譽。一棵核桃樹，讓一個個村寨的山民告別了茅草屋，住上了新瓦房，過上了富裕幸福的生活。這就是核桃樹在云南山區締造出的一個個傳奇，核桃樹，成為了云南山區人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一個福音。當我和一群來自云南各地的文朋詩友坐在光明村核桃園的一棵棵核桃古樹下，夕陽的余暉正好從山邊斜射過來，讓核桃樹沐浴在一片柔和的霞光里。這個初春的傍晚，核桃樹高揚的枝干，揚起的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自信，這是一次以核桃樹名義進行的聚會，我們端起酒杯，互相祝福漾濞的明天更加美好，這讓我的心中，再次涌起了對核桃樹的深愛和敬畏之情。我知道，只要我的腳步在云南的大地上行走，我還會一次又一次和一棵棵核桃樹相遇。

核桃，如今已經成為了營養和健康的代言者。它以更多的面目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有核桃仁加工成的各種食品，有核桃乳、核桃露、核桃油、核桃粉等等，種類繁多，讓人目不暇接，但我最懷念的還是家鄉自制的核桃糖。那時，每到冬日，在春節來臨之前，母親總會親手制作一些核桃糖。對于兒時的我們，那是一種巨大的誘惑。母親用麥芽熬成糖水后，再文火細熬，讓糖水中的水分蒸發后，成為糖稀，把炒好的核桃仁和糖稀混和后，放入一個木質模具里壓實壓緊，冷卻后切成片狀，放入炒熟的黃豆面里保存，可以長期不粘連、不變質。核桃糖甜而且脆，由于是用麥芽糖制作，吃多了也不容易上火，成為我們兒時對于美食的最好記憶。但由于那時家境困難，每年只能少量做一點，逢親友客人來家時才拿出待客，平時難以吃到。到現在，核桃糖已經成為尋常食物，我卻早已過了對甜食著迷的年歲，只有那關于核桃糖絲絲縷縷的回憶，依然在平淡的日子里飄香。

核桃，不僅可以作為慰藉我們生活的美食，而且在不經意間，它也呈現出文藝的一面。近些年來興起的文玩核桃，讓核桃的價值得到了巨大的提升。相對于在山間野地生長的核桃樹來說，文玩核桃樹是陽春白雪，而食品核桃樹是下里巴人，但正是這不起眼的下里巴人，用它們樸實無華的品性和樂于奉獻的性格，為無數的山鄉帶去了最真切的問候與祝福，我更喜歡這樣的核桃樹，大度，低調，在骨子里卻有著自己的奢華與清高，不向風雨低頭，不向貧瘠屈服，始終以昂揚、積極的態度，面對自然賦予的每一顆雨露，每一縷陽光、每一次雷暴。

在一次文藝聚會中，當我聽到一位民間歌手在唱我兒時曾經聽過的那首民歌：“核桃開（那個）花吊吊長（嚜），哥無（那個）老子妹無娘。哥哥無娘無爺幫我做（嚜），免得一心掛兩腸……”時，我和他調侃道，如今的核桃樹，是山鄉人民的發財樹，致富樹，夢想樹，幸福樹，看來我們的歌詞也得與時俱進，不如改為：“核桃開（那個）花吊吊長（嚜），引領（那個）山民奔小康。村村寨寨種下招財樹（嚜），生生世世幸福長……”

與一棵棵核桃樹相識相知，是一件幸福的事；與一枚枚核桃果相遇相親，是一件幸福的事；與一個個核桃園相愛相戀，是一件幸福的事。在廣袤的云南山鄉，我希望一枚枚核桃，點燃一個個山寨希望的燈火，照亮山民們脫貧致富的路途。當這些燈火不斷匯聚時，就讓我們在這熊熊的火光與核桃樹的濃蔭下，高舉美酒，用熱烈的舞步與嘹亮的山歌，把心中隱藏的激情與愛戀同時點燃，和一棵棵核桃樹盡情的起舞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