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集句贈友朋

□周惠斌

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清末民初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啟蒙思想家。早年師從康有為，倡導變法維新，并稱『康梁』，聲名顯赫。戊戌政變后，流亡日本，鼓吹『史學革命』，堅持立憲?；?，介紹西方社會政治學說。晚年躬耕杏壇，講學清華，致力于文化教育和學術研究，發動『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被尊奉為學界領袖。梁啟超學貫中西，囊括古今，著作《飲冰室合集》卷帙浩繁，計一百四十八卷洋洋一千四百萬言。病逝上海后，楊杏佛撰挽聯以哀悼：『文開白話先河，自有勛勞垂學史；政似青苗一派，終憐憑藉誤英雄?！簧w棺論定，意味深長，褒貶毀譽，一言難盡。

讀詞自遣 集句作對

梁啟超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為文汪洋恣意，感情奔放，一篇《少年中國說》響徹寰宇，傳誦至今。著述之余，興趣廣泛，雅好楹聯，最喜集唐宋詩詞、名家佳句，精心架構，掇為一聯，匠心別具，新意另出。

一九二二年，京派著名畫家陳師曾病逝，梁啟超參加追悼會時，在現場布置的書畫展覽上，看到陳師曾書寫的一副篆書對聯：

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

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文字都是姜夔的詞句，細讀之下，不禁為其句式工麗而折服。梁啟超深受啟發，開始醉心于集句聯——讀詞集句，撰為楹聯。所謂集句聯，就是指將前人不同的詩詞文句蒐集一爐，巧妙組合，形成意境全新的楹聯作品。表面上看，它是傳統文人的文字游戲，實質卻是一門特殊的二度創作藝術，非讀書廣博，腹笥豐盈，則難以駕馭，不能為之。

一九二三年，梁啟超夫人重病在床，他數月陪侍病榻左右，每有空暇，便揣摩把玩汲古閣版《宋六十家詞》、王幼霞刻《四印齋詞》、朱古微刻《疆村叢書》等舊籍，讀詞自遣，藉以撫慰內心哀痛。翌年十二月三日，他在《晨報》上發表《苦痛中的小玩意兒》，文中寫道，自去年燈節至中秋的七個月內，『在無聊的時候，把他們（宋代詞家）的好句子集句做對聯鬧著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怀信e了書贈徐志摩、蹇季常的兩副集句聯外，還精選了四十六副，先供朋友們挑選，再抄寫給他們，胡適、丁文江、梁仲策、林宰平、劉崧生都曾有幸獲得。其中，書贈徐志摩的『臨流此意』聯，因敘寫文壇雅事，流傳甚廣，梁啟超視之為最得意之作，在《飲冰室合集·詩話附錄》中回顧說：『此聯極能表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p>

詩壇雅集 書贈志摩

徐志摩的『故事』發生在一九二四年四月。印度詩哲泰戈爾應邀來華訪問，徐志摩執弟子禮，既作翻譯又當導游，陪同泰翁飽覽中國的錦繡河山、宗教名勝。為紀念這段經歷，梁啟超妙手天成，創作了一副集宋詞聯：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上聯三句出自吳夢窗（文英）《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姜白石（夔）《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陳西麓（允平）《秋霽·平湖秋月》，記述了四月十四日徐志摩和泰戈爾在杭州暢游時泛舟西湖；下聯三句見于李蕭遠（祁）《西江月·云觀三山清露》（注：許是梁啟超記憶有誤，錯將李祁寫作辛稼軒）、洪平齋（咨夔）《眼兒媚·平沙芳草》、陳簡齋（與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描寫了四月二十三日徐志摩和泰戈爾在北京法源寺欣賞丁香，月下作詩，通宵吟誦。聯中『清癯』一詞，傳神地刻畫出一中一外、一少一老兩位詩人形態清瘦而意態清逸的容貌和氣質。

全聯因人切事，緣事而述，綰合無痕，語同己出，顯現出梁啟超深厚的國學功底。梁啟超后來在北海公園松坡圖書館，用八尺淺綠印花箋紙，以北魏體書就，贈予徐志摩。上聯題寫『集宋詞，制楹帖，想見泛西湖及法源寺丁香樹下一夜也』，下聯落款『甲子七月既望，啟超作于北海松館』，鈐白文印『新會梁氏』、朱文印『啟超私印』。整幅作品氣息高古，氣韻生動，布局精美，雄強勁?。粫▏勒麡阕?，方正峻厚，堪稱梁啟超集句聯的代表作。

一九三一年，徐志摩搭乘飛機失事罹難后，此聯由遺孀陸小曼保管。一九六五年，陸小曼臨終前，將它轉贈給與徐志摩有戚誼的建筑學家陳從周。俞平伯當年在陳從周的書齋『隨月樓』拜讀此聯，嘆為觀止，題寫了一首七絕：『金針飛渡初無跡，寄與情遙絕妙辭。想見時人英雋態，丁香如雪夜闌時?！宦淇睢侯}隨月樓藏梁任公集宋人詞句贈徐志摩長聯』。陳從周晚年將它們一并捐贈給浙江博物館，轉贈之前，特意請葉圣陶重書此聯，留作紀念。

精心架構 寄托情懷

梁啟超的集句聯注重風骨，繼以情采，看似信手拈來，卻是厚積薄發，一經整合，內容、思想、情感一以貫通，意境凸顯，更添異彩。而影響廣泛且為他自己頗為滿意的還有多副，如書贈蹇季常的：

最有味，是無能，但醉來還醒，醒來還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歸處如客，客處如歸。

上聯句出朱希真《江城子》、張梅厓《水龍吟》，下聯句出劉須溪《賀新郎》、柴仲山《齊天樂》，惟妙惟肖地描繪出好友的嗜酒個性和灑脫神態，梁啟超因此自言：『此聯若是給平常的朋友看見，我想無論何人都要拍案叫絕，說能把他的情緒全盤寫出。』題書胡適的：

蝴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閑暇；

梧桐樹，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

聯中詞句分別集自張子澄（泌）《蝴蝶兒》、辛稼軒（棄疾）《丑奴兒近》、溫飛卿（庭筠）《更漏子》、張玉田（炎）《清平樂》。據胡頌平在《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中披露，此聯后來被上海的一位黃姓記者借去照相，結果索要多次，沒有討回，胡適因此感慨地說，他『來借的時候就已決定不還了』。題書丁文江的：

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發；

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

語出溫飛卿《更漏子》、蘇東坡《念奴嬌》、牛希濟《生查子》、辛稼軒《漢宮春》，極寫了歲月老去、愛意難絕的綺情。題書其弟梁仲策的：

曲岸持觴，記當時送君南浦；

朱門映柳，想如今綠到西湖。

句出辛棄疾的《念奴嬌》、姜夔《玲瓏四犯》、秦觀《滿庭芳》、張炎《渡江云》。題書林宰平的：

酒酣鼻息如雷，疊鼓清笳，迤邐度沙漠；

萬里夕陽垂地，落花飛絮，隨意繞天涯。

句出劉克莊《沁園春·夢摯友》、周密《高陽臺·送陳君衡被召》、姜夔《凄涼犯·綠楊巷陌秋風起》、朱敦儒《相見歡·金陵城上西樓》、蘇軾《水龍吟·古來云海茫?！?、趙令畤《烏夜啼·春思》。

此外，一九二七年還曾題書王力：

人在畫橋西，冷香飛上詩句；

酒醒明月下，夢魂欲渡蒼茫。

句出向子湮《臨江仙》、姜白石《念奴嬌》和《玲瓏四犯》、吳夢窗《高陽臺》。彼時王力是清華國學院的二期學生，后來成為著名語言學家、北京大學中文系一級教授，此聯長期懸掛在北大燕南園六十號王力家的客廳內，并曾在《中國書法》一九八八年第一期上刊發。

沉雄渾厚 平實雋美

梁啟超的集句聯中，用得最多的是姜夔《八歸·湘中送胡德華》中的『最可惜一片江山』，其次是辛棄疾《摸魚兒》中的『更能消幾番風雨』。例如：

題『心葵仁兄請屬』聯：

最可惜一片江山；

更能消幾番風雨。

題『仲可同年老友正』聯：

春已堪憐，更能消幾番風雨；

樹猶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

書贈劉崧生聯：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忽相思，更添了幾聲啼鴂；

屢回顧，最可惜一片江山。

言短意長，作者憂時感世的家國情懷，躍然紙上，讀之教人不勝感佩。

梁啟超一生縱情柔翰，以書為用、以書為學、以書為藝、以書為樂，篆隸真行，諸體皆擅，有『近代書法美學第一人』之譽。他受康有為『揚碑抑帖』『尊魏卑唐』的書論影響，主張書法『碑帖結合，兼包并蓄』，晚年推崇北魏書體，取漢隸、唐楷和行書筆意，融入方勁的魏碑體勢，行楷互滲，剛柔相濟。如：

一晌銷凝，簾外曉鶯殘月；

無限清麗，雨余芳草斜陽。

上聯題『孟愷仁兄正。集詞句：高竹屋《慶宮春》、溫飛卿《更漏子》?！幌侣摽睢杭鬃悠咴?，梁啟超。周清真《花犯》、秦少游《畫堂春》』。

該聯縱一百六十四厘米，寬二十七厘米，即以楷體偏魏碑加隸意書寫，既保留北碑的波發跌宕、中宮緊峭，又增加漢碑的神清氣峻、風骨爽勁，結體偏方為主，起筆橫豎方利，橫畫收斂上翻，撇捺伸展外拓，收筆轉折方棱，輕重徐疾，提按分明，融詩詞歌賦的文學性與傳統書法的觀賞性于一體，賞心悅目，各臻其美，形成了沉雄渾厚、平實雋美的『題跋體』書格，凸顯出他立身處世中耿直的個性和儒雅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