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詩人的寫作,一直是詩壇普遍關注的話題。關注青年詩人,其實就是一種對現在時的護持以及對未來寫作狀態和趨勢的守望。從年齡上粗略劃分,1980年以后出生的都屬于這個范疇,但80后和90后在創作上也有區別,其所需要共同面對的,一是外部資本主義和消費主義的無形滲透,致使他們的寫作成為工作之余的“抒情”,而在詩歌的內部,當代詩歌又進入了一個“室內風景的奇觀”中,所寫大多不能復雜地呈現事物本身。一種被裹挾的生活和寫作狀態,自然無法被識別和挑選出來。
當前,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如火如荼,文化上的互動也頻繁了起來。追溯根源,成渝血脈相連,生活方式、飲食種類、方言話語基本接近,其在詩歌上的交流從來沒有因為行政區域的劃分而停止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兩地的第三代詩人們曾有過熱烈而真摯的互動,甚至中國當代詩歌的一些重要流派、風格、文本都從這里誕生。新世紀以來,也有有心詩人推出了川渝詩歌大展、成渝古驛道詩群大展等,對推動兩地詩歌交流做出了可貴的貢獻。如今,一個新的時刻來臨了,川渝文化和詩歌的交流鍵再次被按動,各個年齡段的詩人們也紛紛拿出詩作,審視自己和對方的作品,以期獲得在詩藝和心靈等方面的審美構建。
[一]
也許我們還是要從“青年詩人”這個概念中,分出80后和90后。他們的寫作和思維方式是截然不同的。80后的寫作背景和資源,可以說是從第三代詩歌開啟,經由互聯網詩歌論壇、博客、微博等載體的激發和自我成長所建立。但其缺點也非常明顯,過早地在詩歌中展露才華和過早地被生活同化,因而帶來個性上的不徹底和理想的余暉,“現實的各種牽絆讓這代人成為最謹小慎微的一代人。這種個性也體現在他們的文學表達中。”(《“不徹底的個性”或“進入中年”》)而90后的出場,具備廣闊的閱讀資源和視野,一開始就在語言方面占盡了優勢,并且他們的生活環境相對優渥,對人際關系的疏懶和對內心世界的過度專注,而常常表現出隔離的狀態。
重慶的青年詩人群體,其總體特點是游兵散將式的。雖然80后詩人們也曾經幾次結集,在《重慶文學》《紅巖》《詩歌雜志》等刊物和公眾號亮相,但最終和90后詩人一樣,偶有交集但各自忙碌。而成都方面的青年詩人群體,可能因為有《星星》《草堂》兩本專業詩刊的推動,以及城市深厚的歷史人文環境滋潤,呈現出一種階梯的序列感。
我前幾年曾在重慶工作生活過,與那里的80后詩人交往頗多。和王步成、劉文杰(北槡)的交往就很能說明一個問題。因為詩歌的緣由,我們在網上相識。2014年在楊家坪步行街一家餐館見面,此后的三四年時間,我們談詩、喝酒、嘔吐、熬夜、游玩、放浪……似乎一定要這樣才算是符合一個詩人的特征。然到了2018年,他們先后成了家,要面對房貸、車貸,要維持一個家庭的運轉,寫詩已成了一種比較奢侈的事情。這不是個例,也適用于其他的青年詩人。比如朱燦,一名三甲醫院的醫護工作者,每天要面對各種各樣的病人;張尹,一位汽車設計高級工程師,早六晚九,周末也在出差,很少有放松的時候;譚詞發在機關工作,下班后要忙家務,周末還要陪孩子去輔導班學習,幾乎很少有個人的時間……1998年出生的余真,不過22歲,前不久得知她從重慶去了深圳,也開始了自己的工作謀生之路。
再看成都的青年詩人群體,似乎要輕松一些,但也是被“時代之鞭”追趕著,日拱一卒無有盡。黃浩定居成都很多年了,也是《屏風》詩群的一員,近幾年忙于房地產本職工作,有次聽他說已經很久沒有寫詩了;安德,這位比同齡人早早獲得詩名的前同濟詩社社長,定居成都后,也逐漸寫得少了……當然,寫得少或暫時不寫只是一種狀態,并不代表遠離、放棄詩歌。在寫詩與忙于現實之間,一種選擇性的行為后果,通向兩條不同但共通的道路。但詩歌是我們對現實世界的另外時空的創造和彌補,是一個詩人踽踽前行的日常修為。
[二]
在重慶的青年詩人群體中,劉東靈、朱燦、陳琰楓、陳放平、廖兵坤、簡、余真、侯乃琦等是本土出生成長,張尹來自湖北蘄春,左存文、王步成、劉文杰三人來自甘肅,韓甫來自四川會理,朱成來自云南昭通,譚詞發來自貴州赫章,正是他們構成了重慶青年詩人的主要群體和力量。而在成都,除了謝云霓生長于成都,程川來自陜西漢中,羅鋮、余幼幼、安德、黃浩、朱光明、張丹、簡杺、加主布哈等都來自大四川。自古詩人例到蜀,成都和重慶的包容力吸引了更多的青年詩人們來到這里,無論是暫居還是扎根,肯定都會吸取巴蜀文化的精神,而在自己的詩中有所體現和轉化。
在此次入選的詩人中,成都陣列四位80后、五位90后,有老面孔如羅鋮、程川、朱光明等,也有首次在《草堂》亮相的郭文杰、安德、黃浩等。他們的詩風格特異,各有千秋:安德的詩總是和現實保持著一種修辭的距離,即使他在寫一個小的場景,也要加深詞語的感染度和在結尾處來一種折戟沉沙之美;郭文杰的詩更接地氣些,他的決絕 (溫和的)有時不容許別人置喙。在日常和經驗中發掘詩意和表達自己的判斷。讀他的詩,能感到他的一呼一吸;羅鋮的詩的風格有中國古典詩歌的范式,詩作大多風景游歷、時間抒懷,語言雅致舒緩,不落舊式文人的寫作窠臼;黃浩的詩擅于把握自我和生命的平衡,且詩中古典意象也能妥帖地變成現代詩的構建;余幼幼的詩高于地面三尺,她經常對人類和人類世界懷著一種表面平靜的憂郁不安,有時是絕望,有時是自我麻醉;朱光明的詩著重于現實中空白的部分,以致我們很難分清他詩意的來源究竟在哪一端。他詩篇中的山水意象,已經成為他身處現代文明缺失中的自救;簡杺的詩如她的人一樣,充滿少女氣質和童話夢幻,她愿意在人的童年時期長久停留,并用孩子般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謝云霓的詩一反過去詩文中的繁文縟節,直接、看見、當下、朋克,詩歌的當代性很強;程川的詩的維度要廣闊的多,氣息深厚又不失詞語的靈秀,其眼光總在歷史與現實、生活和命運間打量,表達是綿長的,內里卻是克制。
在重慶陣列中,綜合各種因素,入選的詩人有五名80后、四名90后。其中廖兵坤和陳放平屬于口語詩寫作,我們相信,重慶的城市氣質,有時就是口語的。陳放平的詩根系重慶農村生活的平靜和深情,同時對現代文明將世界異化的批判也時見筆端;廖兵坤的詩注重對日常生活的速寫,能輕易、快速地把握到詩意本身的特點;劉東靈的詩永遠有自然的背景和襯映,擅于在短制當中熔鑄自己的想象力、生活點滴,他能在自我發現的時候賦予他物以動態色彩;余真的詩在一種自言自語的精密詞語組織中,創造了和既有世界不一樣的審美空間。她的這種偏離視角,好像在某個恒星上面而對地球的一次微觀考察;張尹的詩質樸、簡練,近來的散句系列也許是符合他的詩歌氣質的一種新的嘗試;朱燦的詩注重詞語的內化和感覺的銜接,她刻意刪去了對生活的重構而留下詩的骨架以供讀者參觀;朱成的詩有一種隱逸色彩,顯示了一種夫子自洽的內心生活和人生態度。他期冀一種永恒的靜態,也在詩中常把自己并置到萬物之中;左存文的詩多對故鄉隴西的回望和當下生活的觀照。他的詩端莊、持重,有一種對話性質的真誠和敬畏感,一些哲思也隨之體現;左手的詩一定程度上能把握到當下文化中的某種態勢,又能快速凸顯所在地域的特點,一些日常性質的詩作也是填補這種文化態勢的細節。
[三]
一個人如何走上詩歌之路,這實在值得考究。這代表了時代風氣和生命內在萌芽的一種相遇。我總在想,如果自己生于新世紀后,會不會也熱衷于抖音直播的生活文化形態,而對寫詩和讀詩嗤之以鼻?!斟酌之后,答案是未必。君不見有更多更年輕詩人已經成長起來,他們的語言意識和生命體認讓人驚嘆。詩歌是一種相互尋找,就像馬尋找它的騎手,而騎手正在不斷確認自己的身份與責任。
但詩在我們的生活中有什么作用?沒有人不希望自己能處于詩的世界當中,詩的原在通過心識、語言的表達而成為另外一種接近。我們把這種詩的標本叫作詩。有的人試圖追求這樣的東西,有的人又把它作為一種道義,但詩如同空氣和陽光無處不在。廣而擴之,詩是一切,一切均是詩。但詩和文本意義的詩卻是兩個向度,一個永處溫柔之中,一個需要不停處理世界、時代、個人的境遇。詩人的存在,作為隱形的社會職業,需要去不斷書寫和創造。詩就是黑暗中的光,那光照亮了我們周遭,同時作為詩人,首先就是那光的來源和光的發出者。這就要求詩人必須在心性、思想、語言、技術上具備一定的造詣。詩是野火春風,詩是上善若水。尼采有言: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那么,就在這種逼仄的現實當中,詩不斷成全著我們。
如果一個人經年寫作,同時有足夠寬廣的視野和領悟力,那么,通過對成渝兩地青年詩人創作的管窺,我們會在各種風格中辨別,進而對自身創作的姿態進行調整。也即是說,他們呈現的以下三種寫作路徑代表了當下青年詩人的總體創作特點。一是把自身生活和詩思結合起來。這種詩法比較普遍,寫日常、寫際遇、寫遠方等,有傳統,也接地氣;二是基于當代性的特點,其詩歌表現直接、看見、當下、現場,口語詩歌能更大程度地呈現;三是詩人的表達能讓你感受到詞的、物的、人生的、歷史的,以及命運的暗流和漩渦……它考量人對整體的認知和大地的心識。
詩如果不是生命體驗、心靈和載道,只是技藝,那就是一種悲哀。一個詩人作家,先培養格,然后才是語言修辭和文心。詩,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人,做什么樣的人,寫什么樣的詩。或許,這才是需要下功夫的地方。同時,一個詩人若不能從競技的心態中走出來,那么他在一個點上,終究會感到自己的無力。詩要入自由,融八荒,就是心無掛礙。詩屬于歷史,卻在當下。詩不是意義的語言,而是語言上的意義,讓意義和語言同時露出來。我們評價一個詩人,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他的自我更新能力。我們不是要推翻誰,而是要創造一種共存,一種氣度和天地,讓更多的人能夠進來,在詩中安住。
當我們開始享受現代文明的各種便利,在咖啡館讀書或寫作,當我們的寫作是當下詩歌現場的一部分,而同時,生活的緊張安排和詩的開闊坦蕩同頻在召喚著你。所以,青年詩人的含義,就是即使背負重厄,也應繼續站起來與語言搏斗。我們的寫作至今還沒有超越上一輩,自身的精神和創作上的孱弱還有待于長足的豐富和加強,沒有理由讓詩歌的火焰在我們手中越發微弱,至少,發自己獨特的光,是最起碼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