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伯母去世了,我趕回鄉下
恭恭敬敬拜年,規規矩矩祭奠
屋子里走動的、枯坐的、笑談的、癡呆的
是又衰老了一圈的故人
父親則舉著歲月的白旗和人世的風霜
忙前忙后,盡一個主事的責任
下半夜我陪父親走在回家的路上
暗淡星光,老屋無存
故鄉已然面目全非,只有頭頂的星空燦爛依舊
離我如此之近
“北斗七星主生,南斗六星主死!
下一個該輪到我啦!”
在父親一句忽然的輕嘆里
我看到北斗正努力轉動著巨大的勺子
要把銀河的水舀盡
而在偏南的方向,南斗正捏著
一個小小的短柄放大鏡搜索凡塵
我看著看著,感覺自己
快四十年了,總算看懂了一點點
故鄉的星空
故鄉的老屋倒了
頂塌,崩坍處椽子伸成錐心的利刺
墻傾,墻面上雨水流出長長的淚痕
瓦礫遍地,壓著叢草
壓著童年的那只蟋蟀的吟唱
壓著烤過凍瘡的那口灶膛的溫熱……
滿嬸說,村子里只有六個人常住了:
她自己帶著不滿一歲的孫子
二伯母自二伯父去世后每日與電視為伴
去年在工地摔破腦殼差點兒喪命的華哥
今年沒出去了,換成華嫂去了浙江
下屋堂的應哥應嫂年紀也大了
不能再出去,每天用豆腐換點油鹽和洗衣粉
其余的人,都到外州外省去了
門窗緊閉,似乎在堅守著鄉村最后的秘密
偶爾傳出一聲空曠的犬吠
村前的水田里荒草放肆泛濫
村后的一小片玉米地正被蒿草包圍
我坐在一截斷磚上
抬頭,望見了
一大片空蕩蕩的
幽藍
人生一世,最終不過
兩個盒子
一個紙盒子
一個木盒子
紙盒子裝著一生的殘痕
木盒子裝著軀殼的余燼
最終
紙盒子存放到黑暗的一隅
木盒子融入黑暗的泥土
而我那么多的鄉親
最終,一個盒子也沒有
僅有寥寥兩行字
族譜上一行
墓碑上一行
哭得很悲傷
“壹似重有憂者!”
我知道她就住在二樓
但對她淚水里的內容
一無所知
幾扇門被哭開
旋即又關合
一位提垃圾袋的鄰居
側身繞過她,瞟了她一眼
無聲地離開
終于,她哭著回屋了
“啪”的一聲
樓道復歸沉寂
一排防盜門,合著眼瞼
映出鐵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