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信
談論自己的寫作往往是令人惶恐不安的。我來自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一座小城,小城處在廣袤的甘南草原腹地。那里的生活節奏是單調而緩慢的,生活環境是簡樸而寧靜的,人文氛圍又是渾厚氤氳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說我寫作中發生的一切,不知不覺中都打上了這片土地的深刻印記。
這樣的生活環境,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也許會被視為人生的困境或局限,但對一個詩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命運的恩賜。如果我把自己的詩歌比作我在甘南草原深處遇到的一株不知名的、我自己稱之為“杜伊未”的植物,也許是恰當的:它長在寂寂的河灘,長在雜草叢中,卻有明晰的辨識度。它長在世間又仿佛距塵世遙遠,就那樣自在自為地存在著。而從我對當代詩歌有限的閱讀中,我更加體認了自我的這種個體詩歌宿命。
不容否認,百年新詩是漢語詩歌傳統之上的一種再造。當代詩歌在處理紛繁復雜的“現代性”經驗時更是達到了漢語詩歌前所未有的精神廣度和深度。但不容回避的是,當代詩歌在抵達語言的所有可能性向度的同時,也隱含著種種精神危機。其中之一就是遭遇著人類生存圖景的變異,傳統審美情境的消失。身處城市的詩人們的經驗和想象力遭遇著后工業時代和消費主義文化的重重侵蝕。他們不得不更多地去在詩歌中面對分裂、沖突的精神鏡像和怪誕、非理性的人生體驗。似乎,人類的詩歌傳統中作為根基的那種穩定、明晰的價值底座和信仰的標高正在消隱。詩歌的智性元素在異常豐富活躍的同時,詩歌內在的精神力量卻在不斷衰減。
在這一點上,我深感自己作為一個“邊緣”詩人的幸運,也深感自己身后的這座青藏高原的神奇,也許它是人類精神家園最后的屏障。我長期偏安草原一隅,我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寫作。在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剝奪,也安然接受了自然對我的賜予。我深感自己的局限,也深感存在的“讓與”。我看見和說出我的心靈感知到的,而對更廣大的未知領域保持緘默。因為我常常感受到事物背后造化的力量。因此我心莊重,對世間的一切存在充滿虔敬。我的寫作首先是面向自己內心的,我在詩歌中首先要安妥自己的靈魂。在漫長、滯緩和寂靜的高原歲月里,陪伴我的是人類古老的詩歌精神,和那些偉大的詩篇。
其次,我的寫作也是面向未知的外部世界的。在高原上,也許是因為地廣人少、空氣稀薄的原因,人的生命感異常脆弱而又敏銳。遇到的一個人,一座寺廟,一朵花,一處海子,甚或一只無感無知的甲殼蟲,都透著神秘或原初的味道。但我堅信,在平凡的人生與這種神性意味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古老而天然的精神通道,某種看不見的莊嚴秩序。也許,它藏在某種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狀態之中,經由某種最不起眼的物質而彌散著。
比如,我常常驚奇于高原上那些普通牧人家或僧舍的普通早晨。一個牧人和僧人的早餐一般是由一碗酥油茶、一碗糌粑構成的。酥油茶是由泉水、酥油、牛奶、粗茶和少許鹽巴熬制而成,而糌粑的唯一成分是炒熟的青稞面粉。這份早餐簡單到了極致。但這些最基本的物質不僅提供著一個藏人的全部肌體能量,也支撐著他元氣充沛的精神世界,更維系著他內心恒定的信仰維度。在牧人或僧人安靜地用餐的時候,帳篷外面或院子里往往煨著柏香,桑煙裊裊。屋頂上豎著經幡,在風中獵獵翻飛。這樣的早晨安詳極了,安靜得讓用餐過程像一個古老的儀式。那些酥油茶和糌粑不僅妥帖地滋養著牧人的腸胃,也潤澤著他最基本的世界觀,讓它溫暖、平和、美好而又熠熠閃光。更重要的是,桑煙的香味和經幡上的風聲,讓他感受到神靈的眷顧,讓他感知此刻神靈與他是同在的,并且對此深信不疑。世間萬物因此在他心中井然有序——這多么像荷馬時代的一幅人類生活圖景——人類、自然、神靈在一個小小的早餐爐膛旁邊平起平坐、促膝深談——而這一切只有在青藏高原才是可能的。在這里,詩人也許是多余的。在這里,我常常感到詩歌需要救贖。
而那些牧人或僧人所渾然不知的是,一碗酥油茶,也讓他與大千世界保持著遙遠的聯系:泉水來自遠方的高山融雪,牛奶和酥油來自牦牛體內,茶葉來自四川或云南,鹽巴也許產自遙遠的自貢……
更多的時候,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牧人,或者僧人。我希望在自己的詩歌里,真正抵達一個那樣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