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 野
城市的暮色費思量:期間有人墜樓有人醉酒行車
酒吧與飯店人滿為患,巨型卡車在空氣的顫動間奪路急馳
紅色膠囊的藥丸滾落在地板上四濺,其音微弱
慢速咳嗽是一種疾病,心跳加速也是
血液遇到阻塞發出喧囂,像戰斗機掠過城郊
幻覺中老虎的沉悶呼嘯以為和聲
或者被荒原流放牙齒破損的雄獅的沉吟如風
秋天的遼闊與抑郁景象呵,憂傷成河
稍遠處沉入黃昏的海岸已給予輝煌終點的指示
我坐在湖邊注視這座城市三個小時
湖水中的倒影比現實世界更清晰
這就是時間停止時的效應。上午令我意亂神迷
這就是我驅車回家時的想法。感受未來塵埃的舞蹈
但并非如此。經過的生物略少性感。原則大抵如是
偶爾透過車窗看見時間的那邊,大吃一驚
那卡車真大。它移動的聲音像喘息著的愚笨巨獸
它終歸是荒誕悲劇的場景,包括與之相關的人物
中午的光陰斑駁。時間的原理已然銹蝕
生命亦如繁盛花朵的一枝呈現意外
所見鐘表瘋狂地快速轉動。時間逐漸緩慢
面臨湖泊猶感受其寒意。暫且的休憩令人心驚
洗衣機悠然滾動。一段時間后我折疊衣服
停頓的此隅尚有暖意如陽光之室,萬象依然透明
未有絲毫影響。所謂靜觀
開始的時候暴風吹奏,城市的每一處都喧囂不己
混亂的交響樂伴隨著低沉的悲歌與尖銳高音
短促的時刻。沒有聽見雷聲。似乎沉睡了一會兒
風暴塑造的緊張遠去,世界顯露出平常與空虛
恐懼曾經構織出意義。猶然尋找摧毀之痕
那個夜晚狂風卷著大雪呼嘯,穿過破敗木門的裂隙
我守著龐大簡陋的火爐裹緊舊羊皮大衣茫然發抖
如此困乏與警覺,未曾感嘆。此為記憶縮寫
電梯一直下墜,經過最底層:迷霧中的叢林
似從暴雨中看到光線,飛揚的塵土禁錮其中
宇宙中的微粒四處突破。銷聲匿跡在所不惜
像電鋸在森林里的孤獨吼叫,你一直奔逃
沖出天涯海角。沒有你這就是個孤獨城市
你是誰。他們如此眾多,像尋找花朵的蜂
中午時刻嗡嗡嗡嗡。就像噴氣飛機的引擎聲
揮汗如雨如農夫迷失于樓群
我愛杭州在風中墜落的黃色花朵的沉香
枯葉飛舞的旋律悄然為之伴奏
有人收集花的尸體置于玻璃瓶中,加入蜂之蜜
恍惚間到大劇院。十一月的濤聲傳來似壓抑的呼吼
大提琴粗壯低沉的和弦被纖細艷麗的手指撫動哭泣
而她們極美的嗓音糅合著酒精與煙草
仿佛是未來的荒涼。街道上空的溫度急遽下降
這時我想起,我望及的就是記憶
遠方郊區的日光下,那些馬停留在時間中
紅色或者黑色。黃昏或者凌晨。地點模棱兩可
它們隱沒于白色霧里等待光陰流逝。汗濕的漂亮胴體
汗津津的馬匹。柔和鋪開的被單,或柔軟的無際田野
然而有鐵欄的陰影在它們身上作畫。沮喪的囚徒
圈中之馬。這個比喻顛倒了。出汗的蒼白身體
絕望和空虛。一公頃的土地,牲畜窒息的靜寂
內心慌亂。漫游荒原的馬匹闖入繁榮街道
鬃毛緊張地豎立。跨越直率而出乎意料
四處廣告人群。背景構圖綿密
孤立的馬為光影時代冷酷書寫
妄想洪流的群馬卻如烏云翻滾
其間有閃爍不定的光暈,最終的輝芒
馬群在樓宇的過道間匆匆而行。而沒有暗影
沒有比此處更昏昧的所在
每一間屋子都沉落于身影。相互的遮蔽
寓意在暈眩。緊張感持續著
獅子瘋狂逃竄,子彈迅速追擊。馬匹吃驚
它們有英俊的臉與健碩身軀。徒然驚異的詞句
有兩匹馬在談論各自的疾病。優美的身體扭曲
它們無從體會更廣泛的疼痛,隱約的異變
他們不可能看到這個冬天了
特殊之冬。寒意隆重的荒野將更顯遼闊
植物由于驚恐開出花朵。極端之月份,大雨滂沱
一場雨在兩個時間中下著
雨打濕衣物,濡濕河流與睡者夢境。星球一團濕
耳邊有愛說大話的青蛙,手指佩戴金屬石塊
眼睛被深刻涂畫
夜晚在消除隱蔽,去偽存真
向巨大亮光噴涂的熠耀的黑暗
窗內的暗黑靜止清晰。窗外一派混亂
盲目之夜許多裂隙
看到大雨,望及五百個閃電
黎明的成長終將被夜晚吞噬,預演這個過程
所有的手機像蝙蝠般活躍
我在病院的床上散步于五色夢境,長廊無盡,艷麗漫長
我及時撞出大門。汽車飛翔,街景喧鬧
我具有巨獸的身軀,體現出獵殺風度
整個動物園都感到吃驚
雪花與病毒很接近。同樣美麗的圖案,使人燃燒至譫狂
船只流著血駛入光亮海域,如此燦爛
給出的承諾價值愈益昂貴
我研究黑暗這種顏色,湖泊極度幽深,如儲藏的記憶
我對之并無驚訝與喜悅
對此的思索仍無價值。空中有煙乃情感灰燼
記敘已顯示出對立局面。我急欲穿越午間樹葉
編織的窗的光彩所在。但離此尚有距離
散漫的下午,淺灰色的鷓鴣疾飛出樹冠
我將它命名為日光中的標點
它是我思索的一種停頓。或者妄念的開始
浩大的昏暗鳥群就這樣遍布了視野
空氣里滿是鮮花的隱秘味道
植物們已陷入瘋狂。我口干舌燥地朝前行走
校園里是平靜的,安全的
我焦躁地看著滿樹的繁花
“語言繁華”是我繼“老虎的殘骸”后一個系列性的詩歌短章,2018年開始持續在寫,可以說是一系列的抒情短作深入現代城市生存景態的復雜意味的探尋與刻畫。
實際上我喜歡沉陷于都市的生存現實與其語式,高樓林立與道路縱橫,人群來往不絕,無從確定其目的地,相互陌生卻提供著安全感與某個層面的自由形態,每一個具體人生都有可能凸現出和刻印下某些事件或某些詞,某些場景和一類句型,乃至某些幻象及其繁復語境。在我就譬如沉默者、哀傷之容、大廈的暗影、低吼的河流、酒精中毒、控制的欲望、疾病疼痛與藥物、紛繁的娛樂、動物園、高速運動的列車和疲憊感十足的卡車、殘破的老虎獅子和孤鷹、守望于路口的學者般的烏鴉,以及具有美學意義的貓,詩歌無疑是一種個體烙印深刻的話語重構與重述。我亦以此為抒情。
我的寫作認可的是一種知識優雅的后現代風格,形式感、拼貼、結構與曖昧、不確定性,無本體與非使命感,顯然的都市話語與場景。對此我期許直接越過傳統田園牧歌式的書寫,無論就記錄或創制而言。我亦確實企圖構制或者說維持生存圖景的復雜和曖昧性,在詩歌中我普遍地傾向于哲學意味的沉思與感傷,然而我拒絕提供任何確定性的人生哲理。我期望創建融有哲學質地的獨特風格的語象,對語言與其結構有充分的使用和拓展,能夠以靈動的詞句切入與展示存在的蕪雜片段。期望想象愈加開闊,構造出奇異而又質樸且從容沉郁的語境風格,將思想的深刻與表述的幻美平衡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