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組詩）

◎ 游子衿

[風語者]

我的祖先比我更了解這個世界

告訴我哪種食物不能吃

哪種女人不能娶；告訴我風浪太大時

出海是危險的，但也不是一定不能

揚帆起航。我的祖先是溫和的

幽默的，也是嚴肅的，他們沒有阻止我

在2018年秋天

回到自己的家鄉，從此紛紛落葉

只為往昔，只為愛情，只為巍峨的群山

而飄揚，明春不再回到枝頭

我的祖先是那片枯死的樹林

他們和我說話，是恰逢秋風初起

所有高于人類的事物

都發出了自己的聲響

[生而為人]

星星因為距離我們太遠

變成了夏夜的螢火蟲；往事因為距離我們太遠

變成了樹林間的微風。苦難因為距離我們太近

變成了我們的糧食，嚼著它，渾身有勁

給你一碗米飯，你就可以繼續去愛，去忍受

[落葉與飛鳥]

我知道樹林中居住著風

風中居住著落葉與飛鳥

我看著這片樹林十年前

毀于山火，現在它又長成了

原來的樣子。它的居民也在

回遷的路上，有的飛翔

有的飄落，它們熟悉這命運

熟悉這靜靜的山巒

有的像落葉，有的像飛鳥

有的像塵埃，風中啊風中

永不缺乏這些

同病相憐的小動物

[嘗試]

嘗試著了解大海，了解它的藍

是來自天空，還是來自歲月。它為什么

是寧靜的，深情的，在某一天傍晚

嘗試著了解它的咸

是來自鹽，還是來自淚水。新的生活已經開始

在每一天的早晨，人潮不斷涌來

嘗試著擦肩而過吧，嘗試著了解

每一張陌生的臉孔，是來自她

因而是陌生的，還是來自她身后

我們從未了解的世界，開啟，又關閉

[十月]

這么多好吃的水果：梨、蘋果、石榴、山楂……

堆得像一座小山。這么多漂亮的姑娘

雨帆、小蘭、琪琪、燕子，都把頭發染成

五顏六色，分不清誰是誰。這么多高大的樹

楓樹、銀杏、香樟、杉木，站立在微風中

這么多美好的情感涌上心頭

卻叫不上它們的名字，不全是喜悅

也不全是悲傷。這么多難忘的日子

昨天，前天，一直延伸到遙遠的過去！

[生死兩茫茫]

其實我早已經死去，我離世的每一個場景

你們都看在眼里：坐在辦公桌的對面

為公事忙碌；開著車去城外游泳；飯桌上

和老媽、妻女嘮嗑。有一個場景

你們不該忘記：說著，笑著，舉起杯

祝朋友們身體健康、前程似錦，然后

一飲而盡！還有一些發生在我和天空

和湖泊，和夢境之間，有流星隕落，有飛鳥

逆光而去。這些你們都不會看見。十年前

我和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在一棵大樹下

促膝長談，遠處的小河泛著波光……

這個場景已被遺忘，那個時候我還活著

她也還活著吧，你們中有誰遇見過她？

[個人命運]

一個人，只要離開了一個人

他就將不再相信，并不需要離開

那條熟悉的街，那條街上走著的

更多的人，以及那里輕輕的陽光

這些毫無意義的事物將呵護著歲月

走向群山，并讓他一邊懷疑，一邊

還愛著，懷念著。在這個慈悲為懷的世界一個人，離開了一個人

一個城市暗淡下來，無非是

日已西沉，個人的命運不值一提

[燈光]

雨點打在我的手臂上，閃著亮光

哪怕天色如此陰暗。雨點也打在起伏的群山

樹上掛滿了水晶

這些倏忽而至的雨點

多像那些年月里漸次熄滅的燈光

又亮起，仿佛知道人世間的苦難

尚未窮盡，深沉的愛終將消亡

[在人間]

浩瀚的宇宙擁有閃亮的繁星

對我的存在并不在意

它還擁有一動不動的森林

走獸、禽鳥在其間跳躍

對我在人世間的大叫大嚷

并不在意。它掌握著事物的全貌

擁有無數個明天，對一天的消逝

并不在意。但是現在

它終于看見了我，透過云層

向我灑下淡淡的光輝，那是因為它擁有了你

推著自行車，在校道上走著，在秋風中

對我的愛一無所知

[月夜行]

一輪圓月懸掛在潮汕大地上空

與河流、水田相距那么近。它的光輝

是不明朗的，但依然淡淡地灑下

仿佛一曲二胡，斷續地，喑啞地

而又不絕如縷。醒著的蟲子

在聽著；搖曳的長草

在聽著，并叫醒了入睡的群山，它們不覺得

這曲子有多么哀傷，因為是熟悉的

它們不覺得

夜有多么漫長，因為是熟悉的

月色是古老的，與貧乏、卑微

相距那么近，仿佛是它們自身的光亮

[千言萬語]

當我們分別時，會說一聲：“再見！”

希望對方平安無事，就說：“保重！”

當春暖花開，小城處處人聲鼎沸，雨燕低飛

我們說一聲：“再見！”每一天熄滅時，說：“保重！”

直到這一天成為過去。

[創作談]

我們這一茬五十歲左右的漢語詩人，能夠沖破重重迷霧，最終抵達現代主義堤岸的并不多。時代給了我們太多的考驗，和太少的指引，許多人停留在了當代漢語詩歌發展的某一個小階段，便無法再向前邁步。而當我們窮盡心力，完善了自己的技藝之后，面對的問題也一樣多，一樣嚴峻。其中一個長期考驗著我的問題，那就是：寫什么？

事實上，在現代主義的視野下，世界是開闊的，題材是豐富的。世間萬物都向你展示了生命的風姿，都向你表達了傾訴的愿望。靜止的山要求奔跑，飛逝的時間想要停下，過去的事情渴望重現……所有的秘密慢慢地被披露出來，包括蘊含其間的尊嚴與價值。有那么十多年的時間，我一直孜孜不倦地為萬物歌唱，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時光！直到前些年個人命運發生巨大的轉折，我才發現，未來是需要我去洞察的，世界是需要我去改變的。這種寫作顯然還缺乏一種力量，改變，僅僅依靠呈現是不夠的。那么：寫什么？

這才是真正的寫作道路的開始。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選擇。我的選擇是回到個人的命運中，去感受這個時代之下，每一事、每一物的悲歡，去和它們交換改變未來的方法。從中，我捕捉到了這個世界的蓬勃生機。我自己，必須掌握并不斷改進這種交換的技能，從知識的儲備到言說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