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過期無效的合同（組詩）

◎ 劉 春

[沉默之詩]

那個在市場上被掀翻竹筐的女孩

并沒有像你想象的那樣

哭號著癱倒在地

那對小店夫妻鎮靜地看著

以暫扣的名義搬走貨物的人們

沒有一句言語

那些沒領到工錢的農民

用拳頭抵著下巴，只發出幾聲

輕微的嘆息

那些被誤解、被提防

被冷眼的人，臉上一直保持著

卑微的笑意

……午夜，有人摘下口罩

在廣場中心點燃蠟燭，替他們

哭出聲來

[悔恨之詩]

總是這樣：夢里跳出幾個句子

醒來后就想不起來

這警告來得那么直接，又快速消失

仿佛過期無效的合同。

仿佛去年秋天的那個下午

你們姐弟在微信群里商量父親的

病情，突然接到電話說

他已閉上了眼睛。

你曾有機會減輕懊悔的深度

比如排開兄弟們的爭議，去省城

或者廣州找更好的醫生

但你怕麻煩和擔責；

比如請長假坐在床前陪他聊天

告訴他各種生活瑣事

和未來的一些想法，又怕耽誤工作。

直到他嘴巴無法出聲，鼻孔

插著胃管，動不動就發小脾氣

你仍害怕和他一起過夜

常常借故躲在城里。現在你常想

回家找他，他的房間空空蕩蕩

仿佛從來沒人住過。

[雪落下]

是啊，雪正在變大

大成一只手掌，掩蓋住傾斜的屋頂

道路消失，曾經的坦途

如今一片空茫

像一張被撕碎的床單，雪落下來

把億萬雙仰視的眼睛模糊

然后擦亮。柴門前方

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緊握的拳頭

不由自主地松開

雪一定在訴說人類聽不到的什么

或者是天籟，或者是人情

大批閑人躲在城市建筑物的陰影下

縮著脖子，低聲調笑或咒罵

雪漸漸大了，除了山里的孩子

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切

在雪中，回憶變得細膩

比如雪地上躥過的紅尾狐

大風吹折的樹枝

凍得發紫的嘴唇、忘情的擁抱

兩行相背的腳印……

而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一個遠離故土的旅人

在大雪飄落之前

夢見天邊的香草和五彩路

雪落之后，他看到母親的亡靈

[小辦事員]

定義一個早晨需要怎么樣的詞

清新，舒適，迷蒙，恍惚，抑或是

“夜晚的延續”“帶著薄荷的微涼”？

無須鬧鈴，他準時從床上彈起

透過窗簾的朝霞，閃著親人般的光澤

多么妥帖的生活——

穿衣，洗漱，出門，經由四個輪子的

小屋，進入一間更大的房子

磨蹭八小時，然后回歸原點

等待第二個相同的回合

更高的夢想，那是很久以前了

現在他習慣與平庸勾肩搭背，與時事

打情罵俏。嘴角還留著夢的殘漬

精神已自覺進入戰斗程序

對批評和贊美另眼相看

對可能發展的男女關系，有些期待

又如臨大敵

再多的語言也無法完美描述

他的一天

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群體

離你很遠，卻住在你心里

對他的平庸你曾不屑

如今，你已與他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