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國梅
王大滿帶了個女人回來了。還是個漂亮女人。
這在平靜的王家洼算得上一個爆炸性新聞,現如今男多女少,村里三十歲以上的光棍就一百多號。誰家不是二層樓房帶存款的,可就是沒有女人要,關鍵是女人少,資源緊缺,并不是條件好就能說上媳婦的,一對一后總會有人落空。當然條件特別特別好的不算。
這王大滿四十好幾了,關鍵是還窮,去年都還和老娘住在八十年代建的三間破瓦房里。今年初,鎮里搞危房改造,鎮里出大頭,他八旬老娘掏出棺材錢出小頭,才把房子翻修了一遍。王大滿自詡是個文化人,大筆一揮,把這個房子稱作“靜水軒”,可能是他房子門前有一條一年上頭臭哄哄的死水溝。“當初這水可是像碧緞子一樣清澈的。”王大滿解釋。誰不知道呢,若干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的王大滿在王家洼這塊,絕對是搶手貨,他人長得帥,又是獨子,還有三間瓦房。有科學分析,自然生育女孩占百分之六十,所以那個年代只要是男人,不愁找不到媳婦,曾有戶人家齊刷刷十個兒子,一個荸薺一個窩,窮到掃帚都撕成十瓣分,但全部討到了媳婦,楞是占了半個灣子。
那時候王大滿出去挑豬菜,每次都帶上撲克牌和伙伴們打升級、逼黑五,回去時候菜籃子就會神奇地滿了,都是月英、金花……還有梅蘭竹菊類的女孩子跟他裝滿的,他其實并不喜歡她們,她們每個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缺點,但他很享受這種待遇,女孩子愛慕,男孩子羨慕。王大滿對自己的另一半有更高的要求,他常常臆想一個完美的女人終究會出現,向他款款而來。
后來,這些圍著他轉的女孩子都出嫁了,王大滿很高興,難得清凈。再后來這些女人們都有幾個孩子了,王大滿不著急,大不了找一個歲數小的,這樣最好。“男大十歲不為大。”王大滿安慰著急上火的老娘。
后來王大滿發現事情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些本來家里不富裕的同齡人,因為娶了老婆,家里井井有條,日子有滋有味紅紅火火,蓋樓房像堆積木似的咔噠咔噠豎了起來,而自己手上連買紅磚的錢都沒有。
更讓王大滿驚出一身冷汗的是,不知從什么時候,周圍十里八鄉看不到女孩子了,女孩子們初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了,有的只讀完小學還沒變成女人樣就出去了,到年底這些姑娘們一回來,那個裝束那些言行舉止,讓王大滿很是看不習慣,甚至望而生畏,他不敢想象自己將來會娶這種女孩子過一生。當然那些女孩子根本沒有把王大滿放在眼里,對他的眼光用不屑一顧這個詞非常貼切。
時光這個東西給每一代人都打下深深的烙印,陡峭成一個時代的溝壑或者山峰,那代人走不過來,自己也走不過去。王大滿終于把自己從一只鳳凰涅槃成一只小麻雀。
后來也有好心人跟王大滿介紹過幾個女人,比如鄰村的傻子二喜,王大滿直接拒絕了,他覺得受了侮辱,女人丑點可以,但傻堅決不行。又有人介紹張嘎灣的離過婚的張翠翠,張翠翠一身橫肉,團頭大臉,王大滿眼睛一閉,決定同意和這個張翠翠處處,哪怕她還拖著油瓶。因為王大滿覺得自己太需要一個女人了,他想好好地愛一個女人,晚上摟著她輕言輕語地說話,他甚至想寵一個女人上天,任她驕橫蠻纏。
那個張翠翠最后撂下一句話走了,她說:“呸!這么窮,我離婚就是為了過好日子。我不同意。”
王大滿離開了家鄉,這個生他養他四十年的家鄉。他去了南方一個溫暖潮濕的城市,這里燈紅酒綠,可不屬于他。王大滿專門進電子廠、服裝廠這些女人們扎堆的地方。他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女孩子想嫁他這樣一個又窮酸又老的大叔,倒是有幾個耐不住寂寞的小媳婦,想和他做幾天露水夫妻,糾纏過幾次,最后都終結在錢上。
錢,這是個關鍵的東西。王大滿想賺錢,他想到了村里的王冬生,這個冬生曾是村里最窮的,就是有兄弟十個的那戶人家,冬生是老八,和大滿一天生,小時候沒少蹭大滿的粑粑吃,就連結婚時穿的衣服都是借的大滿的一件青西服。冬生兄弟十個,沒有一個有具體生日的,都是后來人口普查時普查人員大致推算的,只有冬生有具體出生日期,因為他和大滿一天生。
冬生腦瓜活絡,他帶著一幫兄弟在外搞建筑,是村里第一個買小車的。那時窮,冬生娶的老婆又丑又矮,不足一米五,還一臉雀斑,眼珠子外翻,讓人總擔心會掉出來。當年大滿直搖頭說:“冬瓜,你厲害,這半夜起來看見了不怕吧?”冬生說:“眼睛一閉張曼玉,這女人,燈關了一樣的。”現在村里人都說冬生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老婆心氣大得很,表示只要她男人能給錢她打麻將就不影響她開心地跳廣場舞。
王大滿撥通了王冬生的電話:“冬瓜,幫我留個活,我想跟著你干,沒錢太他媽窩囊了。”冬生很爽朗地答應了,說畢竟小時候一起滾過泥巴,王大滿心里一陣溫暖,竟有老淚縱橫的沖動。
王大滿從提灰桶的小工干起,幾個月就成了拿瓦刀的大工師傅,他三年沒回去,這三年,他只想攢錢,什么都沒想,甚至沒想過女人。俗話說,男子百日如騸馬(百日不粘女人),王大滿真覺得自己已經是騸馬了,沒有沖動和欲望的騸馬。
一到過年,建筑隊里的人都回去過年了,每年都是王大滿自愿留在這里照看場子,有工資還清閑。王大滿順腿出來遛遛,馬路對面有一排低矮的房子,里面常有打扮妖艷的女人出入,平時王大滿眼睛是不看那里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文化人,是村里的第一個高中生,是有檔次的。
他看見一團粉色從屋里走了出來,向他招了招手,他臉刷地紅了,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人都回去過年了,四周冷冷清清鬼影都沒一個,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跟著那團粉紅閃進了小屋。
年剛剛過完,王大滿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女人,這女人叫小陳。
小陳不僅漂亮,還勤勞孝順,她把門前滿是瓦礫樹枝的地方撿出來,用大的磚頭瓦礫圍出一塊地,種上各種蔬菜,不久地里就探出一片新綠來。王大滿心疼老婆,拉著小陳細嫩的小手說:“老婆,你太累了,有什么事就說一聲,讓我來做。”然后就跟他老婆捶背,幸福的笑聲傳很遠,讓人不由得跟著莞爾一笑。
大滿最陶醉的就是自己寫毛筆字的時候,小陳一副由衷的佩服和欣賞的眼睛看著大滿,讓大滿每根汗毛都是飄的,這一飄,就飄出許多詩來,更讓小陳膜拜幾分。
王大滿疼老婆是出名了,老婆去池塘洗衣服大滿都幫著提衣桶子,這樣的老婆也著實讓人疼,漂亮勤勞賢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王大滿的老娘末幺也整天喜笑顏開,脊梁也挺起來了,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末幺樂呵呵地爆料,大滿這賤人每天晚上都跟他老婆洗腳呢!
惹得村里一幫女人艷慕不已。
夏天來了,王大滿門前的小菜園生機盎然,紫的茄子綠的青菜紅的番茄,還有架上一掛掛豇豆,無不顯示著這家主人的興旺和勤勞,大滿的女人很慷慨,總是摘下那些最好的送給鄉鄰,人們也不客氣,反正地里長出的東西,又沒費錢。這茬還正旺盛著呢,女人就又在旁邊刨出一條溝播種第二茬作物。
王大滿的婚姻讓那些繼續單著的男人有了一個快樂的理由:女人總會有的。緣分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又是一年年底,在外漂泊的人們紛紛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無論在外面多苦多累,回來都是一副衣錦還鄉的模樣。農村的年,熱鬧非凡,大伙聚在小賣部里吹著牛皮,拐彎抹角地賣弄自己這一年在外的收入,然后再三五成群地自由組合去打麻將。
王大滿出來跟老婆買衛生巾,男人們一般羞于跟女人買這種東西,店里有人是絕對羞于出口的,但王大滿不同,還有一屋子人呢,他就說:“老板,衛生巾,ABC的。”看見大家都在用奇怪的眼睛盯著他,他接著說,“今天的雪好大,太冷了。”
“大滿,冬生說你老婆右邊大腿根有個痣。”這是村里碎嘴麻嬸的聲音。她剛一說完,小賣部里的人全部哄堂大笑起來。“這他媽誰說的?”王大滿大聲質問。沒有誰回答。
“哼,一個爛貨,還當個寶頂在頭上。”
“嘻嘻!我就說呢,還有好鳥會伸進王媽媽的胯里吧。”
身后還在傳來齷齪不堪的說笑聲,王大滿衛生巾也沒拿,直接去了王冬生家,他一把抓住冬生的衣領說:“冬瓜,我是跟著你賺了點錢,但我也對得住你,你為什么到處潑我老婆的丑?”
這王冬生雖然矮,但粗壯,他輕輕地拿開王大滿的手,挑釁地說:“我又沒說謊,她就是干這個的,不信你問小陳,她確實跟我睡過,老子當年要她做情人,她還不樂意,哪曉得卻選了你這個慫人。”
王大滿回來了,面無表情,頭上、身上全部是雪花,小陳已經起床了,問了一句:“你買的那東西呢?”說罷就拿起一條毛巾準備撣去大滿身上的雪花。王大滿一把推開她說:“滾一邊去,你是不是跟王冬生睡過覺?”
女人停下手,怔怔地說:“問這個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還問這些有啥子意思呢,我們過好以后的日子就行了。”
“我是不在乎你的過去,我是在乎你和王冬生睡覺了。”
“我有選擇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只想平平靜靜的過日子。”
“可我平靜不了,你讓我以后怎么出去見人?”
每天晚上,王大滿腦海里就出現那個肥肥胖胖的冬瓜和小陳在做那事的情景,于是就刨根問底地問她和冬瓜做愛的細節,小陳越不回答他越想知道。
日子就這樣繼續向前推進,年走了,村里的人也就稀疏了,但王大滿心里的那團積怨總化不開,還隨著時間的增長而越發濃稠。末幺當然也知道這事了,碎嘴昨天告訴末幺:“難怪小陳懷不上,聽說那種事做多了,不能懷孕。”
小陳不再笑靨如花了,每天默默地侍弄著那幾分菜地,晚上她跟大滿洗腳,等著大滿無休無止地質問,然后她哭,然后他道歉。
這天晚上,大滿盯著小陳大腿根上的那顆痣,多少次他輕輕地撫摸那個痣,多少次他親吻那個痣……現在這個痣就像吐出去的痰那樣惡心,他問:“冬瓜親了這個痣沒有?”“沒有。”小陳正在跟大滿擦腳,頭也沒抬。“騙人?肯定親了。還敷衍我。”幾個回合下來,小陳無奈地說:“親了,你認為是啥樣就是啥樣的。”王大滿憋了幾個月的氣一下子爆發出來,他隨手就是幾個耳光,一腳把小陳踢倒在地。他越打越解氣,她越叫喚他越想打,慢慢地,女人不動了,呻吟也沒有了,王大滿心里“咯噔”一下,該不會打死了吧?他停下來仔細看了看,女人瞪著的眼睛還在眨巴,眨巴一次淚水就順著太陽穴流到耳根。王大滿忽然抱著女人放聲大哭,親吻著女人臉上的淚水,聲嘶力竭地喊:“小陳,對不起!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我控制不住自己啊!你為什么不是干凈女人呢?”女人沒有反應,她轉過頭盡量不看王大滿,繼續流淚。
其實小兩口打架,準確的說是媳婦挨打,末幺是知道了,那么大的動靜她又不是聾子,剛開始她想去勸住兒子,但她還是沒去,那一拳拳打在那女人身上,末幺雖然心疼但不想勸架,隨著聲聲響,末幺心里面竟然覺著敞亮了許多,后來那邊沒動靜了,她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王大滿睜開眼睛已經九點半了,發現女人不在身邊了,他隱約覺得不對,馬上翻身起床,發現女人的東西都還在,女人喜歡粉紅色,那些粉紅色的衣服都還在。他信步走出房門,母親末幺正在廚房拾掇,王大滿問她:“媽,小陳呢?”“沒看到啊!我以為你們都還在睡覺呢。”
王大滿飛奔出去,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見小陳,后來還是路邊小賣部的老板說:“早晨五點多我開門就看見你老婆走了,還在抹淚呢,眼睛那里都有淤青,是不是你小子打人家了?”小賣部是村里的媒體中心,村里人一閑暇就聚集在那里,大家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了,“那么好的女人你怎么下得了狠哦。”“現在哪個女人沒點故事?沒有故事的到幼兒園看看有沒有。蠢貨。”“活該,這么好的女人你都留不住,你這種男人就該打一輩子光棍。”這句是碎嘴說的。
“別說了,好賴都是你們在嚼。”王大滿大吼一聲,順著路追了出去。
晚上王大滿回來了,家里空空蕩蕩的,母親不住地埋怨昨晚他下手太重,一日夫妻百日恩呢。王大滿沒有說話,他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呆呆地望著綠油油的菜園,又是春天了,那些帶蔓藤的作物正沒心沒肺地順著女人搭好的架子向上生長著,不緊不慢。“多好的媳婦。”末幺哭泣著說。
第二天,王大滿也不見了,還帶走一些粉色的東西。末幺說,大概是尋找他媳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