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男
世上并沒有絕對的中途,只有永遠的途中
截取一段路,截取一段時光
對等的距離,好像可以丈量,可以制衡
像愛上一個人,一半的路程似乎贏得了全部的
孤寂
但這一半的甘苦并不等于另外一半的甜蜜
一條溪水在中途終于匯入大江
它的歡樂卻是減半的,要被浩大的洪流所挾裹
我有中途,年過半百但余日可數
我有半生的榮光,但要完敗給這一日的頹廢
這一日,舊情復燃,江河俱廢
這一日,幕阜山高,青絲染成白發
這一日,枯葉拒絕墜落,清風不屑人間
我提著白云倒出的半壺老酒,半夢半醒游蕩在
神的山間
躲在山中,看到茫茫大雪覆蓋群山
似乎自己也將從世界上消失
電視里一個頻道半個世界大雪在飛
一個頻道正在報道全世界
每天有六千多萬人死于災難和疾病
相當大雪中一個中等國家不復存在
大國的一個省不見了蹤影
想起堂兄送來的、凍死幼獐那沒有
閉上的絕望的眼,突然覺得
生物能夠自然走完生命旅程是多么
幸福的一件事,如果一個人
生前像鉆石藏于深山,死后如珠寶
寂沉于深淵,這是不是對人
中間生活的全部否定。雪還在
天空不停地飛,關上電視走出房間
看不清的山路上,我看見
一個人在風雪中,就像一個污點在
白茫茫的大地上緩緩移動
在湖邊等待一個人,但沒有風
茫然中感覺自己一直在這樣等, 等春天
淺草如他剛剛長出的淡淡胡須
等他的尖嗓子在一個早晨變得甕聲甕氣
等他見一個女生走過后一個人
在窗前發呆, 等他鎖上抽屜歡快地走在
上學路上,等他學會抽煙喝酒
并用挑釁的眼光看你沮喪地在生活面前
哀聲嘆氣,等他失戀后一個人
在房間哭泣,等他有一天突然為你披上
外套并緊緊摟住你的肩膀,可
你等待的人怎么也長不大, 只等來雙鬢
爬滿白發,看見曾經的自己
一個接一個從湖面
走了過來
居廟堂高,處江湖遠,唯歡喜心如檀木
有人問我禪是什么
我說禪無可說,賦形于萬物
如果仁,如初生嫩芽,如花蕊,如落葉
如霜,如露,如朝陽,如夕暉
如雷霆,如閃電,如夜雨,如浮云
一次又一次
我帶著沉重的肉身來到東山
有時候是匆匆過客,有時候是疲憊歸人
我想人生所寄不過心存一念
向善,向悲憫,才是最好的生活和信仰
就像東山靜靜的敞開和接納
洗倦怠,洗勞苦,也洗身上落滿的風塵
——空有,而又萬物充盈
在幕阜山中行走
很多地方都可與它遭遇
它溫順地流過花間、草甸
有時也頑劣地鉆進叢林
或縱身跳下山崖
有時像鼓掌,有時像哭泣
我是正午時分
在新石村和它遭遇的
慵懶陽光下
流水淙淙,群山寂寂
只有野花在空無一人的村莊
胡亂翻過籬墻
陽光來到庭院
穿過牽牛花的柵欄有紫白兩種色彩
穿過斑駁的桂樹有濃郁的香味
陽光也照著一把空椅子
但陽光落在上面是否有色彩和氣味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是一把空空的椅子
且占據著庭院最佳的位置
院子陸續坐滿了人,還有一些站在樹陰下
陽光照著庭院可以照著的每一角落
從椅子旁邊走過的人
目光和影子都在上面有過短暫的停留
但他們似乎都知道空并非無
因此無人有僭越之意
我在人間舉目無親
遙遠的天堂
也已將我徹底遺忘
我像一截草屑
落在江河不知所來
我像一片碎羽
飄在空中不知所往
一個人到了五十歲, 有萬念俱灰的時候
從前有很多道路鋪展在前面, 現在似乎只能看到
一條不斷變窄的歸途。朝陽不是他的
落日也不見得是。他依舊背著生活在奔走
但是下坡的時辰。從前那么多被他揮霍掉的東西
如今要費力的一件件撿起,但腰身難屈
從前奔波中錯過的風景, 如今要在路途重新看取
但時日不多。他看到的山川是秋天的山川
水汽在上升, 但河流要不斷地往下降, 他看到的
事情不再有新鮮感,但仍舊在經歷
身體里有多余的脂肪, 但不再有多余的水分
胸中偶爾有堅硬的東西露出來,很快
就會被另一些柔軟東西所覆蓋, 比如愛、仁慈
和悲憫,以及軟弱、傷感、沮喪和羞愧
在藥菇山懸崖上面,我看見幾株野百合在零星地開放
高傲、孤僻的野百合
它們被圍困在灌木和雜草之間一動不動
好像時光也在耐心地等候。——它們拒絕人類的足跡
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抵達它們身旁
我想象一定有飛鳥和野蜂在某個時刻贏得過它們歡心
就像它們不經意穿過一個人心中的尺度
在懸崖被我們仰視。我喜歡它們這樣孤芳自賞的開放
像某種不合時宜的思想,在云朵和飛鳥之外
和懸崖下面的行人相互寂寥地打量
最好的柏木長在向陽的山坡,最好的柏木
做成棺槨埋在老瓦山中的土中,最好的柏木
長著一張滄桑的臉,最好的柏木打去皮
身上有著和老瓦山一樣的傷痕,最好的柏木
生長緩慢,伴隨著老瓦山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和死
就像那年冬天,母親從房梁上放下四根老柏木
請木匠為父親造千年屋,老柏木多么好啊
刨子刨起的木花清香彌漫
成堆的刨木花就像老瓦山頂積雪的暗光
雖然父親臥病在床
但母親和我們姐弟都知道
最好的柏木和最好的人仍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