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韶容
已經接連三天沒有出過太陽,空氣中彌漫著腐爛尸體的腥臭,護城河已漂滿殘肢,天地仿佛一臺冰冷的絞肉機,把他的城一點點絞得稀碎。
他把已經被撕成條狀裹在身上的戰衣費力地扯開,胡亂地揉成一團,一把丟到地上。轉身問副將:“城中余糧尚能堅持幾日?”
“三日?!备睂⒙曇舾蓾?。
“是嗎……”他沉默。三日之內,該如何脫困?他凝眸向遠方望去,黑云壓城,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也許前面是已被攻下的重重山門,那些守將或被殺或投降;再遠些,慘淡的冷光在遙遠的山脈間停泊;在那目不能及的萬里之遙,焉支山上牙旗下,河谷幽幽旌旗獵獵,或許每天都有無數驍騎涌出,踏著尸骸兵臨城下。
他煩躁地將地上的戰衣踢開,大概是覺得不夠解氣,又補上一腳,直到它徹底遠離自己的視線。然后啞著嗓子向一旁的副將吩咐道:“傳令下去,休戰期間,安撫百姓,看好流民,趁亂滋事者,斬!”
說完,他快步走下城樓,他不想在這慘白的天空下再停留片刻。
議事廳里空無一人。曾幾何時,這里也曾滿堂“衣冠楚楚”,可待得匈奴人南下,斥候帶來的數字是“五十萬”。這個數字仿佛自天際滾滾而來,碾過無數尸骸,直碾得這滿座的“楚楚衣冠”們心膽俱裂,幾天后,在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衣冠”們紛紛卷鋪蓋走人,整齊同步,可笑可嘆。
此時防線已失大半,此處城破就如門戶洞開,后果不堪設想。他也想卷鋪蓋走人,但他不能,似乎在金鑾殿上君主面前躬身一拜交與重托后,他就無法很好地區分不想與不能之間的界限了。
他緩緩平復情緒,命令士兵在城內每家每戶都填滿干柴茅草,風聞匈奴人每克一關必先屠城,百姓已經散盡,城破只是時間問題。一旦匈奴人入城,唯有一把烈火,與之同歸于盡。
如此,又僵持了三天。
第三日晚,夜涼如水,空氣已經沉靜下來,而腥臭的氣息仍氤氳在每一寸土地上。他毫無睡意,無奈地在廳前呆坐,誰知枯坐了一兩個時辰,卻愈發清醒。忽然想起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夜晚,他在梨花樹下舞劍,劍花與梨花齊飛,幾位友人坐在廊下烹茶,茶香裊裊,雖不如美酒香醇,卻竟也能使人沉醉其中。
可如今,他提劍守望的,已經在匈奴人的鐵蹄下支離破碎;千萬人夢魂縈繞的,也已湮滅在狼煙烽火之中了。
那是已經回不去的山河尚在,國泰民安。
他緩步登上城門,輕聲吩咐:“讓戰士們把最后一頓飯吃了,我們上路。”
身后無人應答。
他又等了幾息也沒有等到任何一人的聲音。只有耳邊風聲依舊,城上的大旗在腥風中劇烈掙扎,旗面像波浪一樣彎出幾個弧度,旗上那筆力遒勁的大字被這些弧度割斷,四分五裂。
既然無人就不等了罷,他無所謂地笑笑,眼神卻鋒銳無比。他高喝:“開城門!且隨我去沖殺一陣!”恍惚間身后仿佛有千軍萬馬,喊聲震天:“誓死追隨將軍!”
……
此時,城外,一支精兵正急速行軍,戰旗半卷著竟一點聲響也無。領頭那將軍見前方敵軍已近,抬頭是已成孤城的雁門郡,他瞅準時機大吼一聲:“援軍已至!”
黑云仿佛將散,云后是隱隱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