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我準確記得初次去飛水洞的情形:是五月初,村莊地勢高陡,梯田層疊,插秧比別地方晚。楊媚確乎是條件最困難的同學,也曾發奮讀書,成績始終對不住自己吃過的苦,最終我們淪為同窗。此去以幫她家插秧為由,其實我們都沒下過田,上午每人踩兩腳泥,人家要重新侍弄秧苗。到中午,太陽沒現面,但溽熱纏身,人有一種正在發餿的錯覺。楊媚帶我們去她早已提到的瀑布,而我們此來也與這瀑布有關。她不愿談及這村莊,但有幾次提到瀑布,仿佛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據說瀑布懸起來很高,一條白練飛瀉直下,在中部散開如雨。當地人并不以瀑布指稱,那地方命名為飛水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建有小水電站。“……而且,我們都到那里洗澡。”彼時我們都還未有遠行,假期只能在附近幾個縣窮游,楊媚的講述有那么點蠱惑人心。
一行六男四女,沿河而下行到一處水汊口,五尺寬一線溪流在這匯入,溪水清澈,河水陰綠,溪水滲入河水稀釋了一方水面的顏色。汊口只一戶人家,男主人聽到狗叫出門,跟楊媚打招呼。沿溪流往里走,兩百米后見到那處水電站,只安裝一臺小功率發電機。再往里,唯一的路經過機電房,墻體斑駁,守廠房的是一個女人,她躺在竹床上,最大面積敞開衣襟,一個全裸的嬰孩趴在女人身上自行找奶。女人沒有醒來的意思。一只黑狗吠兩聲,便對楊媚搖尾巴,讓我陡覺鄉村的熱鬧,一片地域的人與畜生都彼此相熟。我們次第穿過一道柵欄門,門鎖著,中間一根鐵條故意卸掉,最胖的劉維俊通過時有些困難。后面的馮既光及時通報:“卡住了。”
郁磊陽扭頭說:“來,我們一起拔蘿卜。”
劉維俊趕緊自己鉆過去,追著要給郁磊陽一個熊抱。
往里走,瀑布的聲音漸至清晰,果然有如暴雨。山谷越收越緊,空氣里水霧漸重,往上看是一線天。“真是一條會吊胃口的瀑布。”是郁磊陽的聲音。我們愣一會兒才笑,他講話總有這種冷不丁的效果。瀑布離機電房一里多地,實際走起來尤其悠長。前面有鈍白的光,走過那道逼仄如門的豁口,陡然開闊,是到了一處天坑的底部。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天坑。瀑布自上端掛下,無數水滴在明與暗的光線中晃動,四壁陰生植物油綠如漆。魯南星帶有相機,拍兩張,嘀咕一聲拍不出效果。底部水潭并不深,中間那塊豆綠,水能漫過頭頂。下水都已迫不及待,我們男生脫剩短褲一頭扎沒。洛嬰備有泳衣,三點式,其他三人和衣下水。歐玉和楊媚是穿長裙,裙擺的褶子還緊,打濕以后猶如兩把墩布。
洛嬰在那塊豆綠游泳,我們顯然都看向她,魯南星又拍幾張,又是嘀咕沒效果。我們臆想中男女湊一起戲水的場景并未發生。在那由職高升級的職專,戀愛雖未禁止,但會遭受老師的敵意。平日一個班的男女交往總是點到即止,臨近畢業,我們班碩果僅存的一對戀人已被打狗散場。
男生退出豁口,女生在里面更衣,楊媚把在豁口,盯緊我們,包括背對著她換褲衩的時候。接下來的蓄謀已久的午餐,是在瀑布一側的一塊平地,食物早已備足,免不了有酒。酒是在職專喝起來的。沒誰在志愿上填寫這所學校,但最后都因補錄聚到一起,像河流歸于大海而污水歸于潿凼。校址在遠郊一處山腳,周邊是鋸木廠、屠宰廠、水泥磚廠、紅薯酒釀造坊,還有城鄉接合部藏污納垢的一切。在那個環境,三年待下來,不喝酒簡直不可想象,一喝酒,我們作為被回收的垃圾,彼此會萌生一種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快意。
那天一喝就多,沱牌大曲很快喝完四瓶。楊媚說不能喝了,忽然又說再喝一瓶。一共買六瓶,最后還剩半瓶,被洛嬰倒入水里。這時,不聲不響的羅湛不聲不響地從背包里拎出兩提聽啤,這臨時添加的內容,引發一陣狂歡。即將到來的畢業是種解脫,我們忽然少了許多忌憚。
“這地方真好,瀑布真好。”樂靜婷把啤酒罐捏出碎裂的聲音,又說,“我決定脫光了游泳。”
“我也要!”歐玉眼睛幾乎睜不開。
“那你們出去!”楊媚喝了不少,但說話時,就像一點都沒喝。她又緊緊地盯著我們一幫男生,兩道目光將六個男生都一一鎖定。
“我們其實可以……”劉維俊喉結鼓動一下。他人胖,脖頸已開始吞噬下巴,平時喉結難得一見。
“趕緊滾出去!”
幾個女生在楊媚身后哧哧地笑。楊媚把臉繃著,像午夜場的守門人開始清場。
電視上演圓籠格斗,那個日本格斗士牛皮糖一樣黏人,不是跟對手打,而是把對手纏倒在地,強奸女人一樣搞人家。搞到對手懷疑自己是男是女時,他就贏定了。電話打來,一接,是洛嬰。她的聲音以前很嗲,現在既嗲又不失干練,這是兩種難以融合的腔調。我不記得多久沒見她,五年或是更久,奇怪我們都一直待在這座城市。我當然知道她所為何事。一如既往,她仍是同學中的活躍分子,沒她以及另幾個,同學不可能一次次聚起來。說她關心著郁磊陽,莫如說每個同學都牽動她慈祥的心。她是這樣的人。
我把所知道的情況大概一說。事情也正在調查,人探視不了。
“我們碰個面。我把聯系多的幾個同學叫來,看能幫他什么。”
我認為沒這個必要。她說:“難道我們美女老得你都不想見了嗎?”
到約定的時間,我開了車去。這十來年,佴城一如別的所有地方,攤餅一樣四面擴,新城將舊城箍了一圈。以前城郊某個村寨,現變成樓盤或者商業廣場,而以前破敗的魚塘大都翻蓋成農家樂,塘里養了肥碩的錦鯉。這種魚像狗一樣跟人親,總是讓我感覺妖異。在她召喚下,一些同學陸續趕來,估計一大桌,女多男少。女同學次第地到來,引發陣陣異常雷同的喧嘩。男同學只來兩個,同我坐在角落抽煙。此前洛嬰也要我再叫幾個男的,比如劉維俊、魯南星或者馮既光。我說那年三月八號之后,他們也都失聯了。“難道他們也搭上了馬航M370?”她驚訝。我趕緊說是彼此失聯,一直沒來往的意思。她說:“你怎么打這樣的比方,巴不得人家出點事似的。以前不是天天在一起嗎?”我怎么說呢,除了兩口子,誰也沒義務天天在一起,甚至兩口子都沒這義務。
湊一塊兒聲浪漸起的女人堆兒里,我看見樂靜婷,看見歐玉。我記起當年那一幕,模糊卻又切近。
“……就是楊媚以前帶我們去過的那個瀑布?”
“佴城能有幾個瀑布?”
“那次我在水里不知道怎么就暈了,后來聽說喝了酒忌下水,容易窒息。”樂靜婷陷入回憶時臉上現傻,我更清晰地記起她當年的模樣。她又說:“當時都說還要再去,卻從來沒去。其實只要有誰組織,打個電話,我們還會去……”
“那里不是郁磊陽承包下來了嗎?搞成瀑布浴場,還裝有監控視頻。你們去裸泳,他看得清楚。”我對面的毛胡子說。我只記得他姓李。我說:“事情還沒查清楚。”他閉了嘴。
歐玉說:“視頻就算是他裝的,也不是為了看我們。”
女人們晃著開始走形的身體,噴笑起來。洛嬰是不會笑的,作為活動的組織者,她提醒大家今天是為幫郁磊陽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呢?”另一個女人問。洛嬰叫我先講講了解的情況。
我把電話里跟她講過的掰細了再講。她們確實不了解,郁磊陽畢業后很少碰見,同學約聚從不來。我能見到他,是我父母跟他父親都還住在地質五三七隊的宿舍樓。宿舍樓建在山腰,沒被開發商盯上,保存至今。房改時我父母把宿舍變成私產,這輩子是搬不了。郁磊陽的父親郁工早就搬出,自建了樓房,后又將樓房改成民宿租出去,掏不少錢把以前住過的宿舍買回來。郁工說,兩個人,住六百平方米,瘆人得很。這里六十平方米正好。
畢業后他出外跑車,見面自然就少。再后來,我看父母,他看父親,偶爾在那個院里撞面,一年頂多兩三回,一般是過年時候。他從沒找女友,從來都是一個人,做起生意,生意做大,從不喚一個小弟開路拎包什么的。車是自己開,那輛赭色奧拓成為我判斷他是不是回來的證物。見面,我們聊近況,他盡量概括,不像以前跟我有許多話說,甚至會奇突地加一些文學性的語言。寒暄幾句,我們相約以后多聯系,其實并不聯系,像現在大多數人大多數逢場作戲的約定。
有時我想,為什么會這樣?我應該主動做些什么,讓我們的關系再回到從前?哪怕過年見面,聊天時的語氛更熟絡一點也好。但都是暗自一想,我知道任何補救措施都適得其反。從前像倒進井里的水撈不出原樣了。
還有一年春節,他帶個女孩回到破院子。女孩年輕漂亮,是他的旅行社的小導游。進院子之前,他把女孩定住講了一番話,完全是領導布置工作。我敢肯定那是為敷衍或者寬慰父親。那年郁工心率過速,坐下來就感覺自己分分鐘猝死,成天在院子里一圈一圈遛自己,時不時扶墻哆嗦一陣,咬牙不坐。年后,郁工心率稍顯正常,他也用不著帶女孩裝樣子。
“他畢業以后他爸可以幫他搞進地質隊,他不干,去幫他叔叔開車,說是全國先跑一遍再說。只幾年工夫,他有了一輛大卡,還買了一輛奧拓,大卡拉貨,奧拓代步。有一年過年碰面,我喊一聲郁老板。他說什么老板喲,扔我一條九五至尊,真是我抽過的最好的煙,綿柔絲滑,吸進肺里往外吐心子都疼。他畢業沒幾年就變得有錢。那時候我還在為月入一千望眼欲穿,不夠他一條煙。聽我爸說,地質隊散伙,他爸郁工手里有以前探礦的圖紙,這個很容易變成錢。但郁磊陽自己說,我還用不著啃老。”
“說他一直不找女朋友。”毛胡子又插一句。
“好像是這么回事。有一次我也問他,是不是司機的老婆都在路邊?他只說,這種事情,我也是有口難辯。聽郁工說相了幾回親,他很客氣,請介紹人還有妹子去天中酒店狂搞一頓海鮮。那是他的定點,是個吃貨,一叫整桌菜,一樣夾一筷頭。這么客氣,妹子以為還有下一次,從來沒有。”
樂靜婷又插話:“這又是為什么?難道他不行嗎?”她語氣極坦誠,眼里有天真的疑惑,讓別人把笑聲悶回嘴里。
“我怎么知道,也許是心里有人,錯過了,就沒打起精神另找一個。每個人心底喜歡的力量和慣性都不一樣。”
“是誰?我們認識?”
“既然錯過,說出來有什么用?”
歐玉說:“那就是認識的人咯?是不是洛嬰?”
我看看洛嬰,我們都看看洛嬰。洛嬰放下筷子說:“今天不是來說這個的,沒意思了啊。”
我想起十來年前那次打電話給她,告訴她郁磊陽是這號悶驢,悶死自己十次,也不會把話講出來。“他現在挺有錢的,真的,應該是同學里面混得最好的。”電話里,我本想委婉提及郁磊陽近況,說出又變成最直接。洛嬰一時變得憤怒,吼著說占文你什么意思?她把電話掛了。當時她已有男友,就是現在的老公。打電話之前的幾天,她主動把他叫來和同學們見面,我也在。她對他顯然滿意,姓龐,外經委的,長相自是不錯,開口就說“那次去巴伐利亞”“上次去日本”……當時,我心里暗接一句,“這次去你媽的”。那次見面我感覺這回洛嬰要搞真的,就認為有必要給她電話,想跟她仔細聊一聊郁磊陽這個人,而她沒心思聽。
佴城旅游搞起來沒幾年,是我介紹郁磊陽買下濼水灣那幢七層的爛尾樓,事成我有辛苦費。郁磊陽也對這筆交易滿意,說要送我一成干股。“要不折成現錢吧。”我并非不相信他,實在是等錢急用。“到時你不要后悔。”他說了一個數字,但說眼下正在借錢,不能現給。我說不急,也不能太久。三個月后他把一半款額打到我賬戶,又過半年付完所有,還有付息和酬謝。
那時手頭正緊,因為女人的事。年輕時,總有一次,你會覺得你和親愛的女人之間就差一堆錢的距離,這很要命。我把身邊的朋友想一想,有能力買爛尾樓的也就他,于是主動去找,看見奧拓知道他在里頭。我說你不能老在外面賺,遲早要扎根的,現在佴城旅游的形勢大好,旅館怎么開都不夠。去年五一勞動節,有游客街頭露宿,于是就發生一起乞丐強奸女游客的事情。昏暗的夜色中,女游客睡至迷糊,把乞丐當成男朋友,竟然主動了一小會兒……這事說明開旅館多么地迫在眉睫啊,要用鋼筋混凝土的盒子把天下的有情人框定,讓他們不要搞烏龍。既做好事,又順便賺得盆滿缽滿,機會能錯過嗎?
郁磊陽說那去看看。看過以后決定買,付了定金再去找朋友籌錢。那時候我不知道郁工已經私下賺了不少。當天我嘴里講一堆旅游的大好形勢,心里并不這么認為,游客是四處流淌的洪水,誰也不知佴城發生澇災或是旱災。幸好,旅游起勢以后,就跟前面縣領導吹的一樣,黃金周游客水泄不通,旅館酒店的床位一直供不應求,可就地起價。郁磊陽的濼業大酒店七層有近六十套房,一個黃金周能賺十幾萬。我暗自松一口氣,又肉疼那一成干股。當年變現的錢都給了那女人,之后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不是訴苦,我是說兄弟們都碰到的破事我也從未獨自幸免。
旅游生意全方位,他入了行也不能單打一,后面酒店一樓附設旅行社,本店顧客參團有折扣,或者本旅行社的顧客住店給優惠。這樣他便真正入了旅游業,雇一幫導游妹子,長相不差。這時候我以為他可以歪著腦袋挑她們中的一個,起碼以備不時之需。我這么問他,他淺淺地笑,反問,是你看中哪一個?
那個瀑布,飛水洞,佴城旅游搞起勢后一度成為鄉村游的景點。當地農民土法上馬,弄得不倫不類,很快把生意做死。之后飛水洞被一個姓喬的老板承包,接下來的兩年成為臭名昭著的土匪景點。他們的車停在城里各處,以極低的費用招徠游客,拉到地方強迫消費。價目表有一陰一陽兩張,飯后出示的那張,一盤野菜賣一百多元,一煲蛇湯兩千元打底。游客一次次把舌頭像蛇信一樣吐出來老長,必然不從。喬老板手底一幫馬仔出面“維持秩序”,每個人的神情,都是“我的地盤我做主”。在那山谷地帶,110的電話都撥不出去,游客一次次把錢掏足,自贖其身。這地方曾經百年匪患,現在不敢公然為匪,但不少家伙渾身流淌的仍是土匪血。游客紛紛舉報,喬老板一次次擺平,所謂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
有一年嚴打,喬老板及手下被定名為“喬大炳黑惡勢力集團”,公捕公判會時作為成果上臺展示。當年他們在景點“維持秩序”,每人都有專屬造型,發型也絕不撞山,像焰火晚會上的搖滾天團;現在都削光頭發統一著裝勾起腦袋,看著全是老實孩子。瀑布荒廢在那里,小水電站也早已撤掉。沒人接盤,一是那里已然聲名狼藉,二是喬大炳遲早放出來。若見有人接盤,喬大炳腦袋一抽,也許滿心都是自己的女人被搞了的傷感。
郁磊陽偏要把那個景點接下來,也不馬上運營,裝修搞了差不多一年,就像裝自家別墅。弄好以后,竟然不是景點,而是浴場,名字也改為“花灑瀑布”。他對瀑布改動的力度極大,整體環境重新設計施工,天坑的頂部裝有穹頂,一摁電門,進口的透明篷布罩隨時開閉。瀑布水溫可調控,冬天出熱水,一年四季經營。花灑瀑布主打的一個項目,是單日下午專供女賓,男士禁入,里面可以裸泳。這有別于其他浴場,男的泳衣,女的比基尼,千篇一律,味如雞肋地相互打量。投入如此巨大,宣傳也鋪天蓋地。好幾次,我走在路上被人橫塞“花灑瀑布”的小廣告。“美女,你多久時間沒在大自然的懷抱里自由裸體了?”主打的廣告語是這樣,畫面是裸女和錦鯉一同遨游水底。在廣告背面,郁磊陽自封為“瀑布守門人”,鄭重承諾了安全與舒適。這些年我在佴城寫廣告詞也攢下口碑,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沒叫我。印在廣告紙上那些屁話,我聽著倒牙,據說效果不錯。用一個廣告公司老總的話說:你不知道怎樣的鬼話能夠鉆進游客結構錯亂的內心。
瀑布守門人有專用的logo,郁磊陽找人用動漫處理了自己的頭像,著重突顯他的憨態可掬,是為增強女客的信賴。配圖是他肩扛火箭筒,對付坐著飛機前來偷窺的色鬼。火箭筒像是六○式,飛機是“飛機俠樂迪”里的一款。他守護她們變成一尾尾錦鯉,水中自由翱翔,或在瀑布下面任飛瀉的水流按摩,力道遒勁。這跟家里的花灑絕不一樣,水飛流直下三百多尺,其中蘊蓄的能量,以前是用來發電的。
從表1中可以看出,超濾耦合徑向流色譜脫除靈芝粗多糖中的蛋白質有顯著效果,基本實現了完全脫除。單獨使用徑向流色譜脫除酶解液中的蛋白質,脫除率僅為80.59%;而同傳統化學方法相比,蛋白脫除率與多糖回收率分別高出56.84%和30.84%;與軸向色譜比較,蛋白質脫除率提高了25%,而多糖回收率基本一致。
我相信這都出于他的本意。如此大的手筆,一枚針眼攝像頭就可能徹底砸鍋,他比任何人都了然。
“是的,情況有了新的進展,報案的反倒成了作案的。”
我眼光還鋪在電視屏,日本格斗士晉級,正強奸一個泰國拳王。這小個日本男人,遲早一天信心爆棚,想把泰森放翻在地并強奸一回。
“到底怎么回事?”
電話里,我大概跟洛嬰講一講。郁磊陽被帶進去詢問,只說攝像頭不知被誰安裝在那里。這玩意兒佴城沒有,應是網購,郁磊陽的網購記錄被調取,的確沒有相應的購物單。相反,警察查到報案人報案時所在位置,攝像頭一對比,很容易將人找出來。其人姓肖,無業青年,愛好在各網站發布視頻,多次違規。在肖某的網購記錄里,明白地顯示著購有這款攝像頭,原裝正版的一樁“賊喊捉賊”。稍加盤問,也是肖某偷偷安裝在浴場內一處不易覺察的崖壁。瀑布之下,畢竟有這么大的空間,一枚依賴鋰電池,無線發射信號的攝像頭,很容易藏得不露痕跡。但郁磊陽細心,第一時間就發現問題。
“肖某怎么能進去?”
“除了單號的下午,男士也可以進,買張票的事。”我告訴她,現已問得明白,肖某蓄謀此事,先進去幾次,探好位置,再找一個傍晚來客稠密之時動手安裝。保安把肖某帶到辦公室,郁磊陽叫保安出去,兩人單聊。“這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你不要給我惹事。”郁磊陽跟肖某這么說。肖某一開始不認賬,郁磊陽說那就只好報警。“剛才看見你拆包,接收器還在你的背包里面,警察來了,再打開你的貯藏柜。好不好?”肖某質問:“更衣室里安裝有攝像頭?”郁磊陽保持著微笑,說我們有別的措施,不侵犯隱私,但也不會漏過惡意的行為。“我跟來這里的女客保證過的,這個你應該知道。我的行為合不合法,等下警察判斷。”肖某將接收設備交出,郁磊陽便將其放走,算是私了。郁磊陽自以為這樣處理,會有相安無事的回報。沒想,過了幾天,肖某在網上報警,說花灑瀑布浴場安裝有攝像頭。
“這怎么告得響呢?”
“問題是,事后他沒有將攝像頭拆除。當然,也沒有將接收設備安裝在自己電腦上,沒有任何視頻拍攝和觀看記錄。警方刑偵手段現在非常專業,事情調查得很清楚。”
“那他又是為什么?”
“他說是還沒來得及,但拆攝像頭就幾分鐘的事,這么說糊弄不過去。”我頓了頓,又說,“還在調查,我和你一樣想不明白。我們并不了解他,不是嗎?”
“你都不了解我怎么了解?你們還是鄰居。”
洛嬰又提出見面聊,我說沒必要,這事情那一堆同學幫不了。作為一個專盯政法新聞的比記者還低一級的通訊員,我不能為他做些什么,只知道眼下唯一幫得了他的,就是他本人能否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
他和我們不太一樣,雖然認識三十年以上,也不敢說了解。攝像頭應該拆,他沒有理由不拆,但他沒拆。
我和公安有聯系,算不上有關系,沒法和他見面。作為通訊員我也要采寫法政新聞或通訊,比如喬大炳無法無天的那段日子,接到消息我去了飛水洞,簡直就是匪巢,一幫馬仔就在我眼皮底下“維持秩序”。我能干的,無非用長焦遠遠拍幾張照片,趁他們發覺前離開,寫了情況通報交上去。沒有任何反應,我也沒有再去理會,暗罵自己幾句“有個卵用”了事。
當時我想,換是郁磊陽,他干我干的事,遇到同樣的情況會怎么處理?
我們讀小學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整個縣城亂糟糟,街上成天有架打。我們曾被霸凌,就在醬油廠背后的巷子,上學必經之路。人人要交過路費,一角錢管一個星期,每次收一個月的份額。“一星期一角,一個月三角錢,會算嗎?每個人都給優惠。”他們的大哥是盧召實,綽號陰孩,全城人都知道陰孩惹不得,過路費認了,三角錢倒也不痛不癢,還說人家流氓都懂聚少成多的道理,不容易。那時候院里小孩相邀一起上學,都交過路費,就他沒交,第一次是說沒錢。“好的,明天到家里撮一斤米,聽到嗎?”很多小孩不敢問家長要錢,他們變通為交大米,小孩可以偷偷從家中米桶里撮。陰孩手下一個光頭扯著一個足以把自己裝進去的布袋,里面全是一斤一斤收來的米。第二天郁磊陽叫我們先走,我以為他交過路費怕熟人看見。我們不在一個班,中午才知他挨打,打得不輕,自己捂著,放學去到盧召實家,找他老父親。他認得盧家是哪個門。“……我管不了,我怎么管得了他?他連我都打。”老盧冷笑。那以后他似乎故意避開我們,上學放學各走各路。第二個月他又挨打,又去找老盧告狀。第三個月依然如此,傷得更慘,買了幾塊錢的膏藥和跌打油才將傷勢捂好。其實,他的零花錢比我們都多。第四個月,老盧持著一把榔頭站在巷子口,目送著小孩一個個經過。他跟陰孩發了話,要是他的小弟還收過路費,他就用榔頭敲自己腦門兒。陰孩心里明白,自己的一身狠勁和潑皮功夫,都是遺傳來的。
他本就不怎么找人玩,就喜歡獨來獨往。在那個小孩放養的年代,他安心宅在家中,成績比我們強一頭。五年級,也就是他抵制過路費一年以后,郁工和老婆鬧離婚,郁工的問題。他跟母親去廣林縣,往后有兩年多我沒見他,過年也沒見。他轉學回來是初二,跟我一個學校,另一個班,但成績大不如前,全年級一百五十名之后。他母親給廣林酒廠處理鍋爐故障時,遇爆炸意外死亡,尸體都湊不了整。這事情當然也鬧得人盡皆知。郁磊陽的成績一落千丈,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認為讀書沒什么意思了。
他再回到佴城,平時碰面遠遠地打個招呼。有一天第三節課的課間,他主動找我聊天。那個課間有半小時,廣播體操停掉了,我忍著不上廁所,一直陪他說話。第二天第三天他還來我所在的班,我便注意到他眼神總是落在別的地方。“你是看上我們班誰了?”我問他。中午的時候他找我一路回家,告訴我,是的。我一猜就是洛嬰。那時候長得好的女孩少之又少,我們班基本就洛嬰長得亮眼。他叫我不要講,“看她幾眼就好”。
到初三他成績又好起來,我知道這是必然,時間會稀釋許多東西,他讀書的底子還在。高中時他進一中,我和洛嬰不出意料地去了城郊松溪廟中學。他經常過來,我也負責把洛嬰聚攏來,他肯掏錢請飯。那時候掏錢請飯是少數人能做的事。洛嬰當然知道郁磊陽的心思,顧及同學情面偶爾也來,對他并不感興趣。我就批評他,你啊其貌不揚,難搞定。他說你講我相貌平平,講我貌不驚人都好,不要講其貌不揚。我說不是一個意思嗎?“其貌不揚,就是長得丑。我長得丑嗎?”我一查詞典,真是他說的這樣。
高中時大家都在躥個頭兒,郁磊陽奇怪地停止長高,只是長橫,對此他也不以為意,沒有發奮圖強投入鍛煉管理身體。他好吃,說自己胃口肯定是進口的。洛嬰變得對交際感興趣,她人氣旺,成績又上不去,經常組織大家搞一些很青春很陽光的活動,比如郊游、野炊或是讀書會。她最愛汪國真,轉眼隨著風向變成余秋雨。郁磊陽不喜歡這兩個人,我也差不多。但大家樂意團聚在美女身畔,郁磊陽更是積極參與者。她對他態度不會很差,也沒變得更好。她開始和校外的家伙談戀愛,男朋友用野狼摩托將她從我們眼皮底下接走。她屁股后頭綁了音箱,摩托一路飆著歌開遠,飄來的聲音有時候是Beyond,有時候是鄭智化。
“換一個吧。”我這么勸他。
“為什么要換?”
“都這樣了,你也看到。”
“我沒什么的。”他說,“我也就是經常看看她。”
職專時我們又撞到一個班,不得不說,我非常意外。后來知道他的志愿只填了本科和服從分配,似乎對自己去處有先見之明。“《上升的一切必然匯合》。”他晃了晃手里奧康納的小說集,又說:“老天自有安排。”高考落榜,我心底那點隱隱的失落迅速被他的態度蕩平。“真的,來這里不挺好嗎?該玩的時候狠狠玩三年,都不好意思有什么壓力。”他還說,唯有在最后批次錄取的破學校,青春才不被耽誤。
洛嬰用開桑塔納的新男友甩掉舊男友,新一輪嚴打以后她又恢復自由之身,這些經歷沒讓她陽光開朗的表情打任何折扣,還是熱衷于把大伙兒組織起來一塊兒活動。頭個學期班主任腦子進水,指派我當班長,半年以后全班公開選舉,我被洛嬰替換,這才松了口氣。除了讀書不行(反正全班誰也不行),她在其他方方面面都表現出模范帶頭作用,是個熱心腸的人。雖然我覺得她講話做事和她的嗲嗓門總有些假里假氣,但聽習慣了就好。當時我們月生活費三百元左右,她家條件不錯,四五百元都有。楊媚的父母每月只能掏一百五十元和一袋大米。她主動表示結對子幫扶,兩人的錢合在一塊兒用,并由楊媚保管。“我不是一個精打細算的人,我要向楊媚同學學習怎么精打細算地過生活。”她獲表彰時,在校會上做這樣的發言,下面有人嘬起冗長的呼哨。一旁的校長臉一變,搶話筒喊話:“哪個雜種吹的哨?有種站出來。”
楊媚成為她的跟班,形影不離,兩個人都算美女,走在路上都有回頭率,但在我看來,小姐和丫鬟的區別也是如此明顯。臨近畢業時,去幫楊媚家插秧只能是洛嬰的主意,楊媚起初還不答應,是洛嬰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洛嬰說即將分別之際,更要加深彼此的友誼。“難道不是嗎?”
楊媚幾乎一碰面就盯上郁磊陽,微妙且妥洽地示意,不讓別人知道。我看出來,是我跟郁磊陽走得近。職專僧多粥少,往屆生,還有剛到來的男生都用焦渴的眼神打量女同學,都想先下手撈一個女友,往后三年日子好打發。楊媚也是被重點追逐的目標,她誰都不睬。開學才一個月,國慶節,她主動約的郁磊陽。
“你不至于嫌人家家庭條件吧?要這樣,兄弟請容許我默默地鄙視你。”我提醒他不要錯過機會。
“我還是每天看幾眼洛嬰,就安心了。”
“洛嬰這么多年一直不理你,有這必要嗎?她好像就喜歡街上那些妖怪。”我說,“楊媚倒是有眼光,這么多帥哥當中,百步穿楊地盯住你這么個貨。有眼光的人必然匯合。”
“我說過要洛嬰理我嗎?我就喜歡看洛嬰沒心沒肺的樣子,每天看到就好。”稍后又說,“我怕看楊媚的眼睛,她眼神毒。”
“不好這么夸自己,分明是欲拒還迎。”
“戴哥,我跟你講過反話嗎?”
張隊是洛嬰叫來,坐我對面抽煙,臉上掛起職業性的冷漠。張隊我自然認得,平時有事也不是他跟我對接,我未必請得動。洛嬰在佴城混得很開,說誰她總有辦法聯系上。“你和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之間,頂多隔著七個人。”這是聚會時她愛引用的句子,幾十萬人的佴城,在她看來自是小菜一碟。
“這個事情不大,也查明了,肖老四賊喊捉賊。問題是……”他習慣性停頓一下,“現在這事情竟然上了網,我們搞這一行,最怕這個。要是不上網,不用給上面一個交代,郁老板的事其實不算個事。”
跟張隊同來的啟明也說:“現在我們就要一個解釋。大家對這事感興趣,都知道郁老板沒有撤走攝像頭。”
“郁磊陽什么都沒說?”洛嬰問。
“知道是你們朋友,怎么說呢,他態度有問題。起先他連肖老四都包庇,只說不知道誰安裝在那里,但我們在他辦公室查到接收器。雖然接收器沒有啟封,沒有連接上電腦,但這已經說明他在撒謊。”
啟明補充:“我注意到,報案是網絡匿名,還說郁老板每天在辦公室偷看,這有點畫蛇添足。他既然是洗浴時無意中發現攝像頭,又怎么知道誰在哪里偷看?再一查報案是在網吧里,肖老四以為這樣很隱蔽,其實一查ID再對監控就把人找出來。不出所料,他的網購記錄里有這一筆,型號對得上。”
“郁磊陽自己怎么說?他總要說些什么。”
這是個烤吧,他們都穿便裝來,可以搞點酒和烤串。電視里正播我一直追的綜合格斗,現在是兩個女人先墊場熱身。一年前,這檔節目每期都把女人的比賽放到壓軸,想以此強調男女平等的觀念,但收視率斷崖式下跌。男女有別,要說平等不在于打拳。稍后,日本格斗士會和一個韓國拳王爭奪次輕級金腰帶。
啟明說:“他先是說事忙,忘了拆。后來他承認,接收器擺在辦公室,給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每天免不了想起這事,只要將接收器插入電腦,就會看見畫面。他說他需要這種感覺,每天想到,每天忍住。”
“是的,他說這就像一種挑戰、一種折磨,他喜歡一天一天扛住這樣的折磨。他相信自己扛得住……”
“他是不是被你們打了啊,講這么古怪的話。”洛嬰一急,嘴巴更快。
“小洛,你這么講就不對了。我們也有攝像頭,現在都是文明執法,透明執法。”
烤魚和烤串這時弄上來,還有汽鍋蒸什錦螺。我啪啪地打開啤酒,先灌了自己一口大的。啤酒要冰,第一口總是最好,上頂腦門兒下沖屁眼兒。第一次去瀑布那天的事情瞬間又隨氣泡涌上腦門兒。
楊媚從豁口走出,朝我們來。
“別過來,我們也裸泳。”劉維俊這么說,我們一齊笑。
“有什么了不起,讓我看看長短。”她已走到我跟前。我第一反應是楊媚是不是喝多了,這實在不是她的語言風格。但她到底什么風格?
“想不想看里面?”
我們互相覷幾眼,以檢驗是否聽錯。不可能六人全都聽錯。一時很靜,她的聲音更清晰地冒出:“要把握機會。”
“不好開玩笑。”郁磊陽說。
“誰跟你開玩笑?有誰不想看?”她手一指,指著進入瀑布那條小路的另一側。通向機電房的那根巨大的水管,從山頂一路斜下,上面潭里的水走水管發電,盈余的才化為瀑布。“爬上那里,看得很清楚,她們絕對發現不了。村里男人都這么搞過,女人也都知道。”
那時候,我還在關注小說里性描寫的段落。據說,學校里某個家伙藏有一本人體藝術畫冊,給人看了封面封底,往里翻要用白沙煙換。
轉眼間,我們每個人都像金庸小說里的高手大戰三百回合,呼吸一齊沉重,需要調整。羅湛臉太瘦,甚至暴出青筋。當劉維俊脖子率先一歪,朝楊媚手指的地方張望,所有人也都順勢扭頭。定睛一看,山的腰際,水管旁邊是有個窟窿。“現在,我守門。”她換了一種循循善誘的表情。
“你喝多了,坐下來洗洗臉。”郁磊陽去拽她。她身體一抖,將他甩開。
“你硬了。”有人說。“你也一樣。”有人回。他們開始往那邊走,步態必然機械且吃力。“你們要搞什么?”郁磊陽遞我一個眼色。我搶幾步擋在道上,而他們,不是被我擋停,倒像是僵尸被法術定住。
“一群白癡。”楊媚把手插進口袋。她濕漉漉的長裙有口袋。
“郁磊陽,憑什么聽你的?”魯南星說話噴起酒嗝,也噴出委屈。
“我們都是同學,不是嗎?”
羅湛說:“你不看自己到一邊去,不要管別人。”輪到郁磊陽扭頭,羅湛不知哪時繞到他的身后。羅湛跟郁磊陽一樣矮,很瘦,晚上在校外打通宵牌,白天趴課桌上睡。同學三年,羅湛基本算是陌生人,這次不知誰把他叫來。
兩人不知怎么就動起手來,我扭頭時,他倆滾在地上,自然是羅湛把郁磊陽騎在身下。“不要打架……”我過去想把羅湛拽開,這時,劉維俊打橄欖球似的一個斜撲,將我弄倒,并壓我身上。這么大一堆肉,壓得我嘴皮都往里凹。好不容易擰轉腦袋,臉頰貼地,不遠處郁磊陽的臉也貼在地面。我倆都只能騰出一只眼相互張望,瞳仁渙散眼白遼闊,眼色都使不出來。羅湛正在反別他一只手,馮既光別另一只。劉維俊不這么搞我,他只是壓住我,要命的是他胯下之物頂著我屁股,這時硬得起勁,仿佛還在拔節。
“不要這樣。”我又挪了挪,才能艱難地發聲。劉維俊沒吭聲。我試探著動幾下,看他會不會松動,這樣我自己鉆出去。“不要動!”劉維俊咬著我耳朵說。“不然呢?”我問他。他說:“我喝得稍微有點多。”
郁磊陽嗆咳幾下,大聲地嚷,叫他倆放手。“要嗆他幾口水才好。”羅湛這時還打商量。馮既光說:“都是同學,不好吧。”“就這么搞。”魯南星趕緊過來,拎起郁磊陽雙腿,三人把郁磊陽抬起,往前幾步就到水邊。仍是羅湛,擰著郁磊陽腦袋往水里浸。
“羅湛我×你媽!”我趁我還能發出聲音,就要發出聲音。劉維俊也不多話,躺在我身上搞一招鯉魚打挺,砸夯似的,我腦袋里火星躥出一片,叫聲都悶在嘴里。隱隱聽見,羅湛指揮若定。他說:“你快上去,別浪費時間。”
他們把郁磊陽腦袋準確地摁在水里,時不時拎上來換口氣。電視里面經常有類似的情節。缺氧這種事,最考驗意志。魯南星稍后返回又替下馮既光。
郁磊陽腦袋不知被浸了幾回水,再拽出水面劇烈地嗆咳,像是肺泡迸裂。
“不要這樣搞他。”
“死不了。”
劉維俊心神不定,老是說:“怎么還沒輪到我?”這時,里面傳出女生雜亂的喧嘩,仿佛出了狀況。楊媚不得不往里面去,扭頭丟來一句:“抓緊時間!”當她跑進里面,又大聲朝外面喊:“你們要自覺啊!”
羅湛適時地替下劉維俊,先反別我的手,劉維俊才從我上面騰空。一丈之外,魯南星和馮既光把嗆水嗆到昏厥的郁磊陽扔地上。他趴著吐水,苦于吐不出來,身體一陣一陣痙攣。“你他媽放開我,”我說,“快給他拍背,讓他吐水。”
“死不了。”羅湛仍然說。他一手別著我,一手點煙。后來我發現他手頭松動些,順勢一扯,竟然扯脫。我要走過去。羅湛身形一長,忽然抽我一耳光。我沒反應過來,又挨一耳光。“你也爬上去看。”他說。我看著他的小個兒,一拳朝他面門砸去,身體卻止不住趔趄,不知怎么被他撂倒。他踢我的股溝,踢在剛才劉維俊頂過的地方,有種撕裂的疼。當我翻身,他們都圍過來,羅湛發話叫我別起來。我想了想,就沒起來。稍后,羅湛蹲下來。我以為他又想到新花樣搞我,他只在我胯襠上面一摸。“也硬了。”他們異常開心地笑起來。
我這時怎么就硬了呢?
“還有時間。”羅湛說。
我爬起來,羅湛接著踹我屁股。我踉蹌地往那邊走,仿佛并不情愿,之后又往水管上面爬。水管很粗,表層涂有瀝青,能夠直接踩上去。我聽見郁磊陽在身后猛一陣暴咳。云層一厚,這時山谷暗如黃昏,我盯著水管上面的窟窿變大。剛才被劉維俊幾乎搞昏,我不知道里面喝醉的女生現在是否還在裸泳。我有懷疑,接著我便看見:樂靜婷剛才溺水,洛嬰正在施救。樂靜婷的溺水延長了待在瀑布下面的時間。洛嬰搜尋著記憶施救,變換手法,把嘴湊上去,她情急之下沒來得及穿衣服。歐玉身體也發軟,正穿衣褲,要楊媚幫忙。我最后一個爬到這窟窿眼兒,沒人催我。我看見洛嬰胸脯的起伏,但她慌亂間沒記準人工呼吸的步驟,本應往別人嘴里吹氣,她用力往外吸。她倆一個躺著,一個趴著,胸脯按同一節律起伏。樂靜婷忽然暴噦,洛嬰及時把腦袋一偏。
我體內正翻江倒海,幾乎同時噦起,憋不住哇的一聲。她們發覺動靜,歐玉和楊媚都尋聲張望。我趕緊低下腦袋,瀑布把別的聲音都削得若有若無。
“……事實上,他什么也沒看。”
張隊說:“但這樣的理由,講出去,有人信嗎?”
啟明習慣于補充:“他強調自己只是需要自我控制的感覺,就算這是真話。當時我問他,你不能否認,一旦插上你就能看到畫面。這種可能,你能說沒有?”
“他怎么說?”
“他有些頹喪,點點頭,稍后又說不會,絕不會。他一直鎮定,這時候也有些歇斯底里。”
“也許他說的是真的。你們要相信他。”
“相信?要是相信嫌疑人自己講的話,我們不要干這一行。”張隊嘆一口氣,“小洛,我們哪有不幫忙?但他的解釋這么不靠譜,我們退出,工商的人馬上接手,限令整改難免。那是更大的麻煩。”
電視里,我的新款偶像,日本格斗士好似一條麻繩,從背后捆住了體積大他許多的韓國拳王,一條腿鎖緊對方一條腿,把臉別進對方的反手拳夠不著的地方,再源源不斷地用拳撓人家肋排。雖然每一拳都輕,但我知道,他離金腰帶只是倒數秒的問題。
我松一口氣,眼光放回對面的警察,知道郁磊陽無法由自己講出緣由,無法講故事一樣,講述他為什么成為瀑布守門人。也許在他們看來,這兩件事并無必然的聯系。
讓我頭疼的是,怎么讓這嗲嗓子歇一歇,以什么理由打發她先行離開。而我又要怎么講述這事,畢竟我要提及當時的我。我再次記起羅湛的瓦刀臉,陡然清晰。他踢著屁股叫我加入他們一伙,真是狠招。他那時候就想到,要用每個人的臟褲頭堵進他自己的嘴。
那個午后,當我從水管上面下來,郁磊陽坐地上,一手撐地緩緩站起,把外衣外褲搭肩上,拿腳找鞋,并往外走。這時沒人攔他。我呆了好一陣,沖他跑去,卻不知是要跟上他還是叫他別走。我心里涌起的是別的情緒。當我手搭上他的肩,他抽搐般地甩開,沖我說:“別碰我!”他鉆進柵欄門,消失在機電房。
我一直怔在那里,慢慢回過神來,知道我失去了這個朋友。或者,我們還能見面,還能講話或者同桌吃飯,但有些東西無法復原,就那么眼睜睜失去。隨時間推移,我叫我忘記當天的事,在我每一次記得最清晰的時候。當然,最清晰的從來不是我在窟窿眼兒里看到瀑布下面的一切,而是郁磊陽甩開我時,他臉上的神情。我也需要自我原宥,從這角度出發,經過這些年,我日益地明白:我哪曾失去什么?我們從未失去任何我們配不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