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長捷

瑪格麗特·卡文迪什(Magerate Lucas Cavendish)是17世紀英國女詩人、哲學家、科學家、科幻小說家和劇作家,也是首位參加倫敦皇家學會會議的女性。在她所處的時代,她以奇裝異服、特立獨行和發表怪誕言論而為人矚目,被冠以“瘋瑪吉”(Mad Madge)的綽號。她生前一共出版了23部作品。在女性寫作尚屬罕見、且即便寫作也往往匿名出版的年代,瑪格麗特在自己的每部作品上都署上了真名。這些作品當中,有6部為原創哲學著作。但值得注意的是,瑪格麗特本人并未接受過系統教育,她的知識來源和思想發展主要得益于圖書館和身邊的親友,尤其是她的丈夫威廉·卡文迪什和他們吸納的文化精英所形成的“卡文迪什圈子”(Cavendish circle)。
瑪格麗特曾在自己的回憶錄里坦稱,她寫作的目的是為了追求持久的名望,從而贏得他人的贊賞,實現個人的盡善盡美。然而,她的哲學思想在當時看來可謂離經叛道。她所提出的生機主義唯物論與主流機械論哲學格格不入,甚至遭到知識界的挖苦嘲笑。20世紀下半葉以來,隨著心靈哲學的不斷發展,瑪格麗特·卡文迪什的思想逐漸受到嚴肅對待,她的自然主義心靈觀得到當代物理主義的回應;她對性別的論述也受到女性主義者的關注。2018年國際瑪格麗特·卡文迪什學會正式成立,她的著作全集也在醞釀出版之中。這些都標志著她不但得到后世認可,而且還將被人們深入研究——這對瑪格麗特來說,算是遲到的得償所愿吧。
瑪格麗特·卡文迪什,原名瑪格麗特·盧卡斯(Magerate Lucas),1623年出生于英國埃塞克斯郡一個富有的保皇黨派貴族家庭。她幼年喪父,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瑪格麗特性格靦腆,非常怕生。她所接受的貴族式家庭教育,主要內容是閱讀、寫作,以及舞蹈和音樂。在當時,貴族女子不宜拋頭露面,外出讀書更不可能。所幸她能充分利用圖書館吸收知識,并經常與她的兄長約翰一起討論學術。值得一提的是,約翰是一位優秀學者,研究法律、哲學和自然科學,并且精通希伯來語、拉丁語和希臘語。他后來成為英國皇家學會的創始成員。

瑪格麗特早年就喜歡寫作,常常把她的所思所想訴諸筆端。在分析這種傾向時,研究者艾琳·奧涅爾指出,瑪格麗特的天性中存在一種自相矛盾的東西。一方面她極端害羞,難以跟家庭之外的陌生人接觸;另一方面,她又喜愛沉思,想法獨特,渴望與外界交流并獲得認可。寫作對她來說是化解這一矛盾的最好方式。
1643年,20歲的瑪格麗特在追求獨立、渴望與外界接觸的心態下,選擇申請擔任王后瑪麗亞的宮廷侍女。但不久,瑪格麗特就發現她的靦腆羞澀讓她無法承受這個職位,因此請求母親讓她回家。但礙于這件事可能會給家庭和她本人帶來不利影響,她的母親并未準許。而當時的英國保皇黨派與議會黨派正處于激烈沖突之中,內戰愈演愈烈,一年后她不得不隨同王后流亡法國。
在巴黎,她遇到了比她年長30歲的威廉·卡文迪什侯爵。他作為保皇黨派的一員在英國內戰中敗陣,也因此流亡到了法國。他后來在王朝復辟后被冊封為紐卡斯爾公爵。經過一段時間的書信往來,她于1645年與卡文迪侯爵結婚,成為卡文迪什侯爵的第二任妻子。威廉·卡文迪什是藝術、人文學科的贊助人,在早年曾和他的兄弟查爾斯·卡文迪什一道,接受哲學家霍布斯的指導。他寫作詩歌和戲劇,還擁有望遠鏡和煉金設備,對當時的哲學爭論也充滿興趣,算得上個業余學者。他和兄弟查爾斯對瑪格麗特的哲學興趣大加鼓勵,并幫助推進她的哲學教育。1645至1648年間,他們在巴黎舉辦沙龍,召集一批哲學家定期聚會,其中既有擁護自然哲學的英國哲學家霍布斯、底格比和查雷敦等人,也包括當時持有機械論思想的法國哲學家笛卡爾、伽桑狄。哲學家們對原子、微粒等話題的熱衷顯然吸引了瑪格麗特,并促使她開始嘗試哲學寫作。在其丈夫威廉的幫助下,她于1653年出版了第一部作品《詩歌與幻想》。同年出版另一部著作《哲學想象》,并首次提出了有機論學說來取代當時的哲學機械論觀點。兩年后,她又出版《哲學與物理觀念》,較為系統地闡釋她的有機主義唯物論立場。

1660年,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時年37歲的瑪格麗特和她的丈夫從法國返回英國。她開始花大量時間研讀這一時期的哲學家比如霍布斯、笛卡爾、托馬斯·莫爾的思想。她同時也關注科學家伽利略、哈維、波義耳等人的論著。在1664年出版的《哲學信件》中,她對照霍布斯的機械唯物主義和笛卡爾的二元論,指出她的有機主義唯物論所具備的原創性,并以此來反對以上哲學家的觀點。然而,瑪格麗特幾乎未得到她所期望的男性哲學家們的理論回應。為進一步反駁這些哲學家,闡釋她本人的哲學思想,她于1666年發表學術評論《對實驗哲學的觀察》,并于1668年出版《自然哲學的基礎》一書,作為其哲學觀點的最終版本。
由于女性寫作在當時極為罕見,瑪格麗特一度被謠言包圍。這些人指控她的作品不是其本人所寫。瑪格麗特不得不與這些謠言做斗爭,而她的丈夫威廉則出面證明并維護她的作者身份。瑪格麗特后來為其夫立傳,宣稱她與威廉·卡文迪什的結合決不是為了他的頭銜、財富和權力,而是被他的優秀、正直、感恩心、責任感和忠誠所吸引。
1667年,她的哲學工作終于獲得某種回報:她成為第一位被男性同行們邀請參加皇家學會會議的女性哲學家。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種榮耀,盡管她可能僅僅被當作科學或哲學之外的一道風景。在當時的大多數哲學家眼里,瑪格麗特的哲學觀點非常古怪。皇家學會會員塞繆爾·佩皮斯在讀了她的自傳之后,認為她是一個瘋狂、自負而又荒唐可笑的人。另一位學會會員波義耳提到當時皇家學會向瑪格麗特所展示的實驗,認為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東西。這也從側面表明,皇家學會對她的到來未作嚴肅對待。在這些人眼中,瑪格麗特不是自然哲學家瑪格麗特,而是紐卡斯爾公爵夫人,僅僅是一位貴族夫人。耐人尋味的是,在她所有作品中,人們稱贊最多的是她為丈夫所寫的傳記,它被譽為“再昂貴的寶盒都難以與之相配的珍寶”。
1673年,瑪格麗特逝世,被葬于威斯敏斯特教堂。她終生未育,沒有自己的田產和嫁妝,唯獨將寫作和思考作為生平最大樂事。在維護女性的寫作權利方面,瑪格麗特指出,女性并不缺少男性所具備的才智,但卻往往缺少男性所擁有的受教育機會;如果女人愿意花時間讀書寫作,就會避免更多的行為失當,也省去了各種蜚短流長的傳播。她把自己的書比作孩子,稱它/他天真年幼、羞怯敏感,懇請讀者如果對它不滿意,要怪就怪她這個作者,而不是書本身。可惜瑪格麗特的 “孩子”并未受到同時代人的重視。如果說她在當時獲得了某種聲名,那也主要來自她的地位和性格,而非來自她的思想——停留在多數人腦海里的瑪格麗特·卡文迪,是駕著馬車、穿著騎士服,言談荒誕不經卻又驕傲自大的女性形象。
就哲學建樹來說,瑪格麗特嘗試提出了一種不同于機械論的自然系統理論。按照霍布斯的機械論立場,自然和人都好比機器,自然是由因果鏈條所構成的物質運動,人的生命也只是肢體的一種運動,具有像鐘表一樣用發條和齒輪運行的“自動機械結構”,而國家和藝術也不過是這種機械結構的延伸罷了。物質的東西是唯一的存在,它的本質是廣延,而人的感覺不過是物理對象對感覺器官施加壓力,并且通過人的神經和經絡抵達大腦和心臟,從而引起的抗力、反壓力的傾向。瑪格麗特反對這種機械論解釋,雖然她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物質,但卻主張物質并非是惰性的、無生命的,而是能夠自我運動并且具有生命、感覺和認知的東西。這是因為,在整個物質界,有一種自然的精神或物質的原則彌漫其中,這些精神是由一些微妙的運動所形成,它們變化多樣且無窮無盡。
根據瑪格麗特的論述,人們通常將她的自然哲學概括為三個基本特征:唯物論、有機論和泛靈論。首先,瑪格麗特堅持一種唯物論立場。在1655年出版的《哲學與物理學觀念》一書中,她將自然看作是一個無限的物質的東西,對此她稱之為“無限的物質實體”。這種無限的物質實體是由擁有無數不同程度的運動的無數物質成分所構成。這些運動的本質是相同的,只是在速度和方向上有所不同。因此,從本質來說,世界只由一種材料所構成,這就是物質或運動。在這樣的世界中,沒有非物質的實體或性質的位置。在《對實驗哲學的觀察》一書中,瑪格麗特進一步區分了無生命物質和有生命物質,或者將被動物質與能動物質。這種能動物質類似于她在早年所提到的自然的精神或原則。
人們認為,瑪格麗特的觀點跟古希臘斯多葛學派的普紐瑪(普遍精神)很相近。但是瑪格麗特對能動物質的闡釋要深入和具體得多,其本質與普紐瑪并不相同。她認為,能動物質本身是由感覺物質和理性物質所構成。她將感覺物質的運動比喻為人類世界的工人,其功能是與無生命物質一道產生自然構成的多樣性。而理性物質則像是自然的設計師,在自然內部作用并產生出幻想、思想、想象和構想。
其次,瑪格麗特對自然的物質的描述是一種有機主義(organicism)或活力論(vitalism)。瑪格麗特不滿意于霍布斯和笛卡爾的機械論,這種理論將世界的本質解釋為統一的物質,而這些物質只能被動地接受和傳遞運動。瑪格麗特認為,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們所構成的宇宙要么是完全同質的,要么是完全無序的。她認為,這種哲學觀無法解釋自然世界的多樣性和秩序性。相反,運動不是一種外在的物質間的傳遞或碰撞,而是一種內在于物質的自發運動,她將之比喻為一種“舞蹈”。它是物質根據自身獨特的內在原則而產生的。后來她又用 “模仿”和“理解”來代替“舞蹈”比喻。這種物質的內在原則歸根結底是她所謂的能動物質,正是這種感覺或理性物質造就了豐富多樣而又秩序井然的物質世界。

與霍布斯和笛卡爾將幾何學作為自然哲學的樣板不同,瑪格麗特傾向于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解釋自然現象。她認為,機體的一部分像整個機體系統一樣,擁有它所具有的本質和運動。不但如此,它還有自由來選擇它自身的運動。這種自由有可能破壞整個機體系統的和諧——這就是機體疾病或不健康的由來。植物、動物和人類雖然都是由物質構成,但是它們都擁有各種不同樣態和不同程度的運動。

最后,瑪格麗特的自然哲學也包含了泛心論的要素。瑪格麗特將物質的運動看作生命,認為生命遍布整個自然世界,即使在無生命物質中,也即被動物質中也有生命存在。只不過它們擁有的是較低等的運動,因此也只具有較低等的生命。她同樣認為,知識如同生命一樣彌漫在自然界,只不過不同的物質享有不同程度的知識罷了。而且,知識指導物質的運動,這是一種先天的、內在的力量。缺乏這種力量,運動就不可能是有規則的。而且,瑪格麗特進一步指出,如果物質缺乏對自身運動的知識,就不可能存在知覺。比如她在《對實驗哲學的觀察》一書指出,“自我知識是知覺的根本原因,要是沒有自我知識,就不可能有知覺。”瑪格麗特這里所謂的知識并非等同于人類的認知,而更像是物質運動所構建的鏡像,用以塑造或反映它的環境。比如在巖石中雖然包含了大量惰性物質,但是也有感覺物質甚至理性物質存在其中,使巖石具有某種自我知識和知覺,從而決定了它的各個部分的結合或分離。這種認為萬物都具備不同程度的知識和知覺的說法從根本上是一種“萬物有靈”論,或者叫作泛心論。
從瑪格麗特的這種自然哲學所衍生出的是對上帝、性別和動物的獨特視角。根據瑪格麗特的唯物論,自然界中的一切包括人類的思想都是物質。因此,瑪格麗特不承認任何非物質的東西存在。但她又并非是無神論者。她認為,上帝的確存在,只是超越于有限的自然世界,完全無法為人所設想,因之,任何從自然的角度對上帝的思考都是對神圣性的一種褻瀆。在這個意義上,瑪格麗特把上帝完全放入了信仰的領域。這種理解可謂18世紀休謨、康德的宗教觀點的先聲。17世紀人們對自然的想象很多時候是一種女性形象。從女性主義哲學的視角來看,自然概念與女性身份之間始終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與霍布斯、波義耳等人將自然貶低為惰性的、被動的物質不同,瑪格麗特對自然的有機主義解讀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女性身份的一種新的理解和提升。此外,瑪格麗特對自然有機體的泛心論解釋存在萬物平等的視角。在她的自然哲學中,人類、動物、植物,乃至巖石都分享不同比例的感覺物質和理性物質。因此,在對待動物方面,她反對人類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她對于那些被人類狩獵的動物也給予了極大同情。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動物權利理論的萌芽。
瑪格麗特的自然哲學在她同時代哲學家的眼中或許是幼稚可笑的。但是瑪格麗特認為,她是為后世寫作。她寫回憶錄的目的也是為了讓后來人更好地了解她的身份和生活。就這一點來看,瑪格麗特無疑具有某種時代前瞻性。三百年后,她的哲學果然被重新發現,而她的回憶錄也的確幫助人們更加了解她的人生。
與17世紀的學者相比,當代學者對瑪格麗特的哲學思想往往帶著同情的理解。早在20世紀下半葉,美國環境史學家卡羅琳·麥錢特(Carolyn Merchant)就曾為瑪格麗特哲學的命運哀嘆,她指責哲學史家們完全忽略了17、18世紀這些從事哲學研究的女性們。在麥錢特的工作以及一批歷史學家的努力下,瑪格麗特的哲學系統重見天日。在世紀之交,她的一批著作被重新編輯、出版。近二十年來,有幾十篇關于她的哲學的著作和論文問世。從最近的研究現狀來看,人們不光關注和討論她的自然哲學,而且認識到她在政治哲學方面的建樹,尤其是她對宗教和性別方面的論述。同時人們還將她的“會思考的物質”觀點與當代心靈哲學聯系起來。另一方面,研究者們也嘗試將瑪格麗特的哲學與其他哲學家的思想相比較,以確定她在哲學史上的地位。
一些研究者認為,瑪格麗特的哲學在英國早期近代哲學中占據著獨特的位置。一方面,她受到霍布斯哲學的影響,堅持一種唯物論立場。同時卻拒斥霍布斯的機械論觀點,認為物質的機械運動不能產生有秩序的世界。她提出了一種活力論或有機論觀點,主張運動、知覺、生命和理性內在于自然的每一部分。這就使她的哲學與當時的機械唯物論區別開來。另一方面,一般的有機論哲學通常將物質之間的連續性歸結為某種非物質的性質。但瑪格麗特雖承認有機論,她所謂的自然精神或原則從根本上仍然是物質的。在這個意義上,她的有機論與其他有機論是不同的。再者,對非物質的精神、心靈或靈魂的排斥使她的哲學與一切具有柏拉圖主義傳統的哲學思想,比如笛卡爾派、萊布尼茨學派等也都有著明顯區別。
歷史是公正的。瑪格麗特哲學的獨創性一度使她被貼上思想荒唐、驕傲自大的標簽。但也正是這種獨創性使它進入當代哲學的視野,并為人所欣賞和研究。她特立獨行的創新精神雖經歷史的掩埋卻始終發光,也使當代女性主義者將之尊崇為理論先驅和行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