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紅軍墳
——龍里革命遺址普查工作散記

前 言

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兩次經過龍里縣境，一次是1935年4月中央主力紅軍的紅一、紅三、紅五軍團和中央縱隊，另一次是1936年1月紅二、紅六軍團。紅軍長征文化遺址、遺跡遍布全縣鄉(xiāng)村，其中具有一定歷史地位的觀音山、倪兒關紅軍戰(zhàn)斗遺址，見證中央紅軍佯攻貴陽、調出滇軍，和打破蔣介石圍殲紅軍于川黔滇邊境陰謀的驚心動魄的一幕。

2010－2011年，龍里縣按照全國革命遺址普查工作部署，完成全縣革命遺址普查，計有紅軍長征文化遺址14 處，分為渡口、宿營地、戰(zhàn)斗地點、集結地、墳墓、標語、故居等類型。紅軍過龍里期間，多處與敵人短兵相接，加上敵機尾追轟炸，紅軍指戰(zhàn)員犧牲不少。其中，戰(zhàn)后有確切指認犧牲的有15 人，失散13 人（解放后清查數）。除戰(zhàn)斗外，尚有多名紅軍因傷病掉隊犧牲。

1、紅色王關村

沒有誰能否定，那支腳穿草鞋、頭佩紅星、衣綴補丁的隊伍，1935年4月艱難地走過了龍里縣谷腳鎮(zhèn)的王關村。

也沒有誰能否定，王關村的那片土地，是被紅軍鮮血浸染過的紅色的土地。

但那些埋葬著紅軍指戰(zhàn)員遺體的，田邊、地角、路旁、坪上的現有的或曾經的土包，是不能稱為墓的，甚至連墳都不如。

通常都說墳頭、墓地，我想墳頭就起碼要有成小山狀一個土堆；而墓地，是要勞民傷財的，都成一個建筑了。

想起了亂墳崗——無人管理、任人埋葬尸首的土崗子。

都差不多80年了，或者說才不到80年，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不同的所謂“紅軍墳”，經歷了不同的遭遇——

有的還是明顯的墳，在莊稼地里，或許先前就很顯眼，所以一直以來就是那樣用莊稼保護著，不時丟些秸桿、石塊到上面，任由墳上的草一歲一枯榮。

有的土包在田邊地角的交通要道處，人來畜往，日久坍塌，形成斜坡，干脆就夷為平地。一座高聳大墓赫然建設在土包的斜上方，配上富麗堂皇的石碑，與被擠在田地與墓地之間的土包，形成強烈的反差。

有的處于寨口要道。王關村村主任王樹賢說：“我們這一輩都模糊了，好像老一輩的只有王淵最清楚。”于是他為我們請來村里年長的幾位老人，有王淵、王樹德、王順、左光國。63歲的王淵指著侯家屋基下三尖角路坎邊石縫，說：“不會錯的，就是這里，老一輩說的，埋有兩名紅軍，幾年前還有土包呢?！比缃裥滦抟粭l平整的公路從石縫邊經過，那個土包只能在想象中存在了。

有的離寨子較遠。例如村民說“王關石洞溝坎上柏樹邊黃家園”是一處?！安挥萌タ戳?，沒什么痕跡了?！睅返拇迕裾f：“那是一個佩有懷表、戴有手鐲的紅軍軍官，被敵機投彈炸中了?！?/p>

有的確切位置正在村民腦子里逐漸模糊，因為墳包已經被開墾為旱坡地了，但仍能辨認具體范圍。后來，到一塊村民說原是沼澤地的旱坡地高坎下，村民說：“這里合葬有7 至8名紅軍戰(zhàn)士!尸體原在王關大廟山門外，運來這里胡亂埋了?！?/p>

據說曾作為紅一、紅三軍團司令部的王關大廟，也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散見于寨中的柱礎、埋于磚屑泥沙中的半截香爐、厚重規(guī)整的條石，正在艱難保存著歷史。村民說：“敵機飛來，多名紅軍剛跑到山門外，就中彈犧牲了。”接著，我們在村民黃啟海家，看到了神龕壁板上保存完好的彈洞。老照片中，我們看到了原來王關村石墻上飛機轟炸留下的彈痕。

記得，當天寨老為我們確切指認的墳址有5處。

轉瞬一年多過去。有一天，我正在電腦前尋思著怎么將那些零散的關于紅軍墳的田野調查圖文整理出來，辦公室來了一群王關村的村民，急著要查他們山林田土的檔案。原來，貴龍城市經濟帶在王關村境內真的動工了，這下王關村不是要搞征地拆遷么？村民們查檔案是為了有根據得到經濟補償。

我一下意識到，那片亂墳崗又要經歷新的遭遇了!那些僅有的遺址遺跡難道就此徹底消失嗎？我們能為紅軍做些什么呢？

2、紅軍窩

三元鎮(zhèn)、龍山鎮(zhèn)紅軍行軍戰(zhàn)斗遺址，位于三元鎮(zhèn)的三合、西聯和龍山鎮(zhèn)的平地、播箕等村。

沿著紅軍行軍戰(zhàn)斗路線搜尋，我們需要找到遺址中一個叫做“紅軍窩”的地方。

播箕橋下渾濁的河水在靜靜流淌，站在橋上，思緒回溯到1935年4月。紅軍分左、中、右三路進軍，從貴陽、龍里之間穿過。左路是紅一軍團從貴定地界的馬場河經小山，到三元河邊寨、銅鼓寨、平地堡、播箕堡，到達觀音山后從塘坊、沙子崗、涼水井進入和尚土和王關一帶。紅一軍團先遣師經平地堡進軍至播箕堡，與滇軍龔順壁旅第14 團的搜索部隊遭遇、激戰(zhàn)，滇軍退守播箕橋南的望城坡，構筑防御陣地。紅軍追至播箕橋，佯攻龍里縣城，與敵軍隔河對射。

時間流逝，人事代謝，關于播箕村的“紅軍窩”，至少已有兩種說法。一說紅軍與滇軍在播箕村與平地村交界處的冉家山、龍家山、蔣家山、水井灣一帶發(fā)生激烈戰(zhàn)斗，戰(zhàn)斗中有2名紅軍犧牲在蔣家山附近山腳下的一個窩凼，戰(zhàn)后由當地群眾安埋在水井灣。為紀念犧牲的紅軍，當地群眾稱該窩凼為“紅軍窩”。另一說戰(zhàn)后有1名負傷掉隊的紅軍被害于播箕村下洞周邊山上，遺體發(fā)現于背后山的一個朝天洞中，為紀念犧牲的紅軍，當地群眾稱該洞為“紅軍窩”。

翻開支離破碎、語焉不詳的史料，在圖文旁邊，還介紹有紅軍郭連長的墳墓，附有一幅黑白照片，模糊不清，看不出墳墓的樣子。至于郭連長埋在什么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播箕村一位年輕的村民為我們指認了老一輩給他交代過的紅軍窩。那是一個雜草叢生、陰森黑暗的朝天山洞。

不管怎樣，有紅軍在這一方山水拋灑過鮮血、獻出了生命，老百姓還是紀念著他們的，否則就不會有紅軍窩這樣的地名了。

3、紅軍沖

收到中壩村民歌會的請?zhí)覀兊剿畧鲟l(xiāng)尋訪紅軍墳的事成行了。

熱情好客的水場鄉(xiāng)中壩村布依族人民正在熱熱鬧鬧地舉辦民族歌舞賽會，四面八方的歌手和看客紛至沓來，我們卻惦記著山里的紅軍墳。女村主任雖然似感意外，還是緊接著給我們安排了進山的向導。向導是三個青年男子，催促大家快上路。

越野車穿過公路橋洞，爬過雜亂的打砂場，在山間公路七彎八拐，來到一處灌木密布的山腰。接下來我們要徒步穿越一個叫紅軍沖的山凹。

紅軍沖？如果沒有紅軍經過這里，會有這個地名嗎？或者說，這里一定有真正的紅軍墳，否則怎么會得到老百姓如此認可。這么大一片山，因為紅軍而改名了？先前應當是有別的地名的。

是的，向導是這么說的。他們還是放牛娃的時候，大人就向他們交代了，那是一個無名紅軍戰(zhàn)士的墳，是紅軍走過山沖后留下了尸體，老一輩將他埋在了山凹里，孤零零的一個墳包。

忍受著蚊叮蟲咬，我們在山沖密林里披荊斬棘，尋找紅軍墳。遺憾的是，找遍了向導記憶中的那一片林子，發(fā)現的土包都被他們否定了。找到一個壘石塊的墳墓，但他們說不是的，因為印象中的紅軍墳沒有這樣整齊。

“才不幾年功夫，這一片山林都長高了長密了。這么多年我們在外省打工，知情的老人也去世了。”一位向導抓著被蚊子叮得紅腫的手臂，充滿歉意地說。

我們只好回頭爬出山凹。記得那山凹位于一片果實累累的李樹和桃樹林旁邊，一輛挖土車正在轟鳴著鏟土開荒，不斷擴大經果林的面積。

事后想到那輛挖土車，我心里一激靈——莫非紅軍墳已經被挖過栽上了果樹？或者，不久將會挖到那個紅軍墳？

4、一位老干部與一座紅軍墳

“高堡高萬丈，革蘇(地名)還在垴垴上(即山頂、頂端之意)。”“前世不修，今世來到谷冰溝?！?/p>

哪旁鄉(xiāng)谷冰溝的干部向我們介紹了當地的這兩句民諺，我們不難想見1935年4月，當中央紅軍長征經過哪旁鄉(xiāng)境內的落寶、哪旁、高枧、新場等村寨時，這些地方的貧窮和荒遠。

沿著龍山——谷腳——哪旁公路越爬越高，人煙逐漸稀疏，曠野越發(fā)貧瘠。還沒下坡深入谷冰溝，我們一路看到農業(yè)扶貧開發(fā)的建設項目已經深入到村寨里，不時有水汪汪的小水窖顯擺在荒坡曠野。

史料記載：“在紅軍過龍里期間，國民黨派飛機尾追轟炸元寶、哨關田、王關等地。紅軍先后犧牲15 人，失散13 人……”此外，龍里縣境尚有多處紅軍犧牲的地方。哪旁鄉(xiāng)谷冰街上大轉彎山腳下，有一座紅軍墳。

2011年5月23 日，曾長期在原谷冰鄉(xiāng)(公社)擔任領導干部的何朝臣老人口述：“無名紅軍掉隊了，死在小寨，小寨群眾將尸體放在山洞中，山洞的地點在土地關——解放后這件事才傳出來。我想，有了紅軍打天下才有貧苦農民翻身做主人，于是在20 世紀五、六十年代，親自帶領干部和群眾進入洞中搜揀紅軍的尸骨，尸骨只有1 具。我們打制了一個木匣裝尸骨，裝有尸骨的木匣曾放在谷冰鄉(xiāng)政府樓上半年時間。先埋在離我家?guī)装倜渍下裼型尥迚灥牡胤?，因為沒有封土堆恐怕以后混淆無法辨認，于是我們又把紅軍的尸骨遷葬到現在的位置，經過修整有了墳包。‘建并撤’之前，谷冰鄉(xiāng)干部、學生和群眾還常年為無名紅軍墓開展掃墓活動?！?/p>

光陰荏苒，物是人非，在哪旁鄉(xiāng)谷冰村、新坪村流傳的紅軍的故事已經形成了多個版本。我們輾轉走訪篩選，最后到縣城林場找到了已退休多年的老干部何朝臣，記錄了以上口述資料。

一處低矮昏暗的房子里陳設簡陋，一身舊衣的何老抽著劣質香煙，煙霧繚繞中目光悠悠，思緒回繞了許多年代。

“我現在85歲，1935年我才9歲。我家住谷冰街上，我擔任過谷冰組長、村長，建鄉(xiāng)后擔任谷冰鄉(xiāng)鄉(xiāng)長，成立鄉(xiāng)黨委后任書記，‘建并撤’在哪旁鄉(xiāng)工作半年退休，最近幾年我才到縣城林場這里養(yǎng)老。”何老說：“在‘建并撤’后，小鄉(xiāng)并入大鄉(xiāng)，谷冰鄉(xiāng)干部到和平上班，此后就沒有人組織為紅軍掃墓了。我退休后，每年清明節(jié)在溝里為先人掃墓，都少不了要去修整一下紅軍墳，燒幾炷香，掛一綹紙，現在走不動了，已經兩年沒為紅軍掃墓了?！?老何的敘述印證了我們在谷冰小學了解到的情況。谷冰小學距離紅軍墳僅有500 米左右。走訪中，校長曾說：“我都在溝里教書十多年了，今天才聽你們說以前這里有為紅軍掃墓的呢?！?/p>

補 記

2012年7月，因貴（陽）龍（里）城市經濟帶路網暨中鐵項目安置區(qū)建設需要，龍里縣組織干部群眾對谷腳鎮(zhèn)境內的紅軍墳進行了發(fā)掘、搬遷。當時發(fā)掘紅軍墳共11 處，找到5 具尸體的部分遺骨，搬遷到龍里解放紀念碑地安厝，縣委、縣政府舉行紅軍烈士墓樹碑儀式，樹“紅軍無名烈士墓”碑5塊。哪旁鄉(xiāng)谷冰村的1座紅軍墳，民間相傳葬有掉隊犧牲的紅軍1名，2013年4月發(fā)掘搬遷時發(fā)現墓中棺內尸骨有2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