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再次見到了孔恰。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我問。
我完全不記得了,她說,我的腦子好像越來越不好用了,有十年嗎?
“十四年了。真要命?!?/p>
我們坐在勝利大街一個叫作“沙漏”的咖啡館里。我偶然看到這家咖啡館在微博上的宣傳,知道了這個地方。微博上有咖啡館的地址鏈接,但我沒能打開。我打通了上面留的電話,接電話的女孩介紹了好長時間我才弄明白確切地址,那個路口我從來沒去過。后來,我帶我的前女友來過一次。當然了,找咖啡館還是讓我費了一番周折。
我的前女友從鄭州來東營?!拔覀円黄鹂缒辍保沁@樣說的。雖然我勸了兩次,她還是堅持要來。她來的那晚,恰巧有一位老領導有事找我。我們從機場直接來到沙漏咖啡,讓她先在這兒吃點東西,我去去就回。等我回來找她的時候,她正彈著吉他坐在吧臺邊唱歌。而咖啡館的老板,一個90 后的小伙子,已經成了她的粉絲。
“真的有十二年嗎?”
“是十四年。”
“噢,真的有十四年嗎?”
我和孔恰相識的年頭還要長得多,準確地說,我們從初中二年級就認識了。因為她的母親是我們學校的老師。
“可你一點兒也不顯老,反而比從前更帥了?!笨浊@了口氣,“我們女人就不一樣了,時間對我們總是特別殘酷?!?/p>
十四年前,我還在政府機關做秘書。一天,孔恰打來電話,問我區醫院是否有熟人。我嚇了一跳,以為她得了什么嚴重的病。不是的,她解釋說,是孩子。孔恰的女兒持續發燒,但又查不出原因,鎮衛生院束手無策,害怕耽誤診治,所以決定轉到區醫院。我打電話聯系了一位副院長,順利地訂到了床位。當時我正住在政府賓館趕寫一份緊急的會議材料,沒有去醫院幫她辦理孩子的住院手續。為此,我感到一絲內疚,可毫無辦法。我想孔恰的丈夫會陪著她的。
我已經做了四年秘書。開始的時候負責編寫工作信息向市里報送,后來又撰寫會議講話材料。但我始終懷疑寫這些玩意兒究竟有什么用處:加班熬夜好幾天,一開完會就被人丟進垃圾桶。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好在,我提前寫完了講話稿,把它交給分管領導,等待提出修改意見。這樣,我就有了一個下午的空閑時間;我決定去醫院探望孔恰和她的女兒。我走出政府大樓,由于一連幾天沒有休息好,走起路來兩腿輕飄無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將要住院的病人。街角有一個小書店,我信步走了進去——我并不是想拖延見到孔恰的時間,多年來,只要看到書店就進去轉一圈,已經成了我的習慣——也許稱為強迫癥更準確一點。
書店老板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此刻,她正捧著一本書在讀。我是這里的??停舜嗽缫咽煜ぁT跓o所事事或心情欠佳的時候,我都喜歡去逛書店;把自己埋進書里,是我消解煩擾的方式——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我徑直走到外國文學架前,先瀏覽了一番,又拿起一本庫切的《恥》?;剡^頭,那姑娘的目光正向我投來。“你可以把塑封拆開。”她說。而這正是我想問的。“他覺得,對自己這樣年紀五十二歲、結過婚又離了婚的男人來說,性需求的問題解決得算是相當不錯了。每周四下午,他驅車趕往格林角。準兩點,他按下溫莎公寓樓進口處的按鈕,報上自家姓名,走進公寓……索拉婭從衛生間走出來,任浴衣從自己身上滑下,鉆進被單,在他身邊躺下?!阆胛伊藛幔俊龁柕??!恢倍枷胫摹!卮?。”
我把書買下,走出書店。
太陽已經西墜,熱力消散,即便直視也不再感到刺目。穿過一排栽種不久的苦楝樹,走不了多遠就到了醫院。孔恰正坐在床邊望著孩子的臉出神。剛剛睡著,她輕輕地說。我們來到走廊上。
“謝謝你幫忙?!币怀霾》块T,孔恰就迫不及待地說。
我們來到走廊盡頭,拉開的窗縫中竄進一股清涼的風。我背過身倚在窗邊,看著空蕩蕩的走廊。由于逆光,孔恰的牙齒泛出一道銀白的光。
“我們還用得著客氣嗎?”我打趣地說,“你該不會忘記我在你父母家吃過多少次飯吧。”
“那不算?!笨浊⌒Φ煤荛_心,“那怎么能算,那是在我父母家,你是去看望你的老師?!?/p>
可是,我為什么要那么頻繁地看望我的老師,我為什么總要跑到你家蹭飯?我并沒有說出口。我望著孔恰的眼睛,可以看見她眼角幾條細細的皺紋。
“還記得你給我織的圍脖嗎?”我說。
我剛畢業不久,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鎮上修筑公路。在工作的間隙里,我經常抽出時間去孔恰家。那時,她還要再等半年才能得到一個去鄉鎮學校當老師的名額。常常是晚上,我在孔恰家吃完飯,告辭出來,孔恰送我到院子門口,我們輕輕地碰一下唇,像呢喃的燕子。我從不敢,其實是從沒想到要有進一步的行動。我們輕輕地碰一下唇,我轉身走掉,騎上新買的自行車,回單位宿舍。我知道,我并不是為了來吃孔恰的父親做的豬肚雞,或者蒸驢頭(老頭總是喜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只是想在走出院門后,與孔恰輕輕地碰一下唇。
有一次,孔恰的父親不在家,她媽媽去廚房做飯,只有我們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她起身回到自己的臥室,拿了一條長長的針織圍脖出來,向門口看了一眼,快速塞進我的背包。
那天晚上,我把圍脖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藍灰色,正是我喜歡的那種顏色。羊絨線軟軟的。我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又把圍脖系在脖子上,就那樣睡著了。
“不記得了?!背聊艘粫?,孔恰回答。
“你很忙的吧?”她接著問。
“是。但完全不知道為了什么。”
“什么為了什么?”
“意義。我說我不知道這么忙有他媽的什么意義?!?/p>
“意義?”
孔恰轉過頭看著我:“要意義干什么呢?活著就是了?!?/p>
我想了想:“也許你是對的?!?/p>
旁邊病房的門開了,走出一位端著藥盒的護士。我聞到一股好聞的護士特有的氣息,趕快把臉轉向孔恰。后者似乎正在想著什么,眼睛里一片迷蒙。
孔恰的眼睛里一片迷蒙。她輕輕攪拌著面前的咖啡,一直到方糖徹底消失。我看著她的手指。與其他部位比起來,她的手指略顯粗糙,也許是長久以來洗衣服或餐具的結果。而她長得最精致的地方,在我看來,是她的眉毛。我知道她從來不用修剪眉毛。鐵制的攪拌器碰在咖啡杯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們坐在二樓一個靠近窗戶的小小的隔斷里。由于房間狹小,隔斷更是局促。咖啡桌下面,我與孔恰的腿不時碰在一起。墻上掛著一幅抽象畫,讓你永遠猜不出畫的是什么。而墻面故意刷成凹凸不平的樣子,以顯示主人與眾不同的品位。世界上的咖啡館基本上大同小異——它們總是要顯得特別,到最后卻幾乎變成了同樣的面目。
“你還是單身一人?”孔恰被我看得有點窘,她的臉有些微微發紅。當然,也許是咖啡升騰的熱氣的緣故。
“是?!卑四昵?,我的妻子離我而去。她實在想不通我為什么要辭職,因為我已經從秘書升到了副主任,隨時面臨著進一步提拔??晌肄o了職。我不能忍受自己繼續在那些無聊的公文里消耗時日??晌夷芨墒裁茨兀匡@然,我也不是經商的料。
“我要做一個自由撰稿人?!蔽腋嬖V她。
我每天窩在家里看書。我陷入瘋狂的閱讀之中。我想通過閱讀把這些年來在公文寫作中變得遲鈍和麻木的心靈喚醒。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當覺得自己重新恢復了對語言的敏感之后,我拿起筆開始寫小說。一年左右的時間里,我大概寫了十幾個開頭,可總是無法將任何一篇小說寫完。我陷入無法抑制的失望和憤懣之中。每個晚上,我都在趕制那似乎永遠也無法完成的作品,而白天,不是睡覺就是喝酒。一年之后,我的妻子提出了離婚。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一個廢物一起生活。也許任何人都不能。
“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孔恰說,“我覺得這里有點悶?!被蛟S,她覺得她的問題可能給我帶來了一絲尷尬,或不太舒服的感覺。其實沒有。
我們拐上勝利大街。人行道和機動車道之間,是密不透風的綠化帶。我們慢慢地踱步,因為并沒有急于要去的地方——這使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晚飯后出門散步的夫妻。
“你現在還寫詩嗎?”孔恰對著我一笑,“我還記得你的一句詩?!彼涯蔷湓姳沉顺鰜恚鞘俏沂哪昵敖o她寫的詩中的一句。
如今我已知道了/怎樣把一上午的時間/變得像一生那樣漫長。
“是這樣的嗎?”
“是。”我故作爽朗地笑起來。這是我寫給孔恰的唯一一首詩。在那首詩里,我虛構了這樣一個場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三個人,練習接吻。在我的想象中,那個女孩,就是孔恰??墒?,另一個男孩是誰呢?當然,不可能有另一個男孩。不可能有這樣的場景。那只是出于一個靈機一動的念頭。我覺得這是個讓人愉快的念頭,以至于我每次想到這首詩,都想發笑。
孔恰的女兒出院后的一天,她忽然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里?!拔沂莵砀兄x你的?!笨浊≌f。她想請我吃飯,以答謝我在她女兒住院這件事上幫了忙。哎呀,那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但我還是欣然接受了。也許孔恰只是以這件事作為一個由頭,她想見我一面,就像我想見她一面一樣。
我們一起喝了一瓶紅酒?!凹t酒可以美容?!边@是一個借口,而孔恰樂于接受這個借口?!拔抑馈!彼f,“我喜歡喝紅酒。雖然怎么喝也不會變美?!?/p>
事實上,孔恰是我們初中同學里最漂亮的女生(我們同級,但不同班)。而現在,她雖然已為人母,但比當初那個青澀的小女孩看起來更有魅力。
孔恰讓我給她寫一首詩?!澳氵@個大才子,什么時候給我寫首詩?”之前,我們談到了我們的初中生活,以及一部分還有聯系的同學。她還記得我從初二開始就在??习l表詩歌。
“不許賴賬!”孔恰說。她拿過一張餐巾紙,讓我給她打個欠條。
“欠孔恰女士詩一首,某年某月某日?!庇捎趽牟徒砑埍粍澠疲业淖舟E模糊而又歪歪扭扭??浊¢_心地笑著,仔細疊起來放進包里。由于紅酒的緣故,我們都有些暈乎乎的。喝了酒的孔恰特別愛笑。
“我們去銀河公園遛一圈吧?!?/p>
紅酒給孔恰的臉增添了好看的紅暈。銀河公園的風吹在她的臉上,使她微微瞇起了眼睛,這樣,長長的睫毛就在她臉上投下一小片朦朧的暗影。有那么一會兒,我無法讓自己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我臉上長了什么?”
她故意把臉擋了起來。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開。我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就像從前輕輕地碰一下唇??浊昝摿宋?,把臉轉向腳下的湖水。
也許,每個人那被輕易拋擲的青春歲月里都埋藏了一段若隱若現的情感。一開始,你認為那只是吸引,或者只是喜歡,到后來才發現不是,不僅僅是??僧斈忝靼走^來,往往已經晚了。
那天晚上,孔恰沒有回家。她是有備而來——她丈夫剛剛出差了,要一周時間才能回來。而作為一個秘書,我在單位通宵達旦加班是常有的事兒。我們住進了公園旁邊的一家賓館。
孔恰說:“我要用一個晚上,來補償你的八年?!?/p>
銀河公園是東營的第一個公園。它破土興建那會兒,我還在讀高中。那時候,我經常騎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來這里轉悠。我盼望能有一個幽僻的場所,比如一片繁花一片綠樹一片碧藍的湖水,讓我拋灑多余的激情。我沒想到多年之后,我會在湖邊的賓館里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肉體。
“你碰到一個什么東西了嗎?我戴環了。”
“是的?!?/p>
“就是乳房有點軟了。要不,和從前沒什么兩樣?!?/p>
“是的?!?/p>
“你怎么就會說是的?”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那個晚上之后,孔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片羽毛被疾風吹到了天邊。我有時一個人去銀河公園,在我們一起走過的小路上漫步,撥開伸展的紫荊枝條。我從公園的側門出來,抬頭尋找那家賓館的某個窗口。那天晚上洗完澡之后,我曾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到了幽深的夜空中升起一彎新月。
可是,那個晚上真的存在過嗎?
我搶先伸手撥開伸到孔恰胸口的一根枝條,孔恰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你是不是有一個蹲過監獄的朋友?”她說。
“已經出來了。出來兩個多月了?!?/p>
“現在我們成了鄰居。我見到過他幾次,但沒有說過話?!笨浊≌f,“我對蹲過監獄的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p>
“沒必要,他只是因為一點經濟問題。當然,也可能是替別人背了鍋。這種事常有?!?/p>
“他現在好像搞攝影了,出出進進總是背著一架照相機,有一個很長的鏡頭?!?/p>
“聽說過。他常去黃河入??诘臐竦嘏镍B。有一大群熱衷于拍鳥的人,有一些還是政府官員。說不定他是想用這種方式接近他們,尋找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我說,“有時間我約他給你拍一組照片吧?!?/p>
“我又不是鳥?!?/p>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十幾年前,孔恰跟隨她的丈夫去了當年堪稱荒涼的港口上的某個企業?,F在,他是那家公司的副經理。在談到她的生活的時候,孔恰的聲音里有一種濃烈的倦怠感,仿佛那些日子浸透了海風的苦澀氣息。在漸次亮起的路燈的照射下,她的臉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眼角處淺細的皺紋不見了,仿佛又回復到了我常常去她父母家蹭飯時的樣子。我的大腦隨即不可救藥地停止在過去的某一時刻。我相信我體會到了什么叫作永恒。而對孔恰而言,那些日子只不過是歲月那不可阻擋的流逝,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也許有,但她不會主動說出來,我也無法追問。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護城河邊?!白o城河”只是一個習慣性的叫法,隨著城市的擴張,這條人工河幾乎已經位于城市的中心位置。我們沿著砌石臺階下到河邊。河岸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倒映在水中的光影隨著水波的蕩漾而不停地晃動。不遠處有一排木椅,我們走過去坐下。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見你嗎?”孔恰直直地看著面前的河水,也許是映在河里的燈光。
“我知道你會說的?!?/p>
“如果我不說,你會不會問?”
“不會?!?/p>
“啊,你還是老樣子。”
孔恰撿起腳邊的一枚石子,使勁扔向河里?!斑恕钡囊宦?,河里的光影破碎了,一圈圈地擴散,一點點地迸濺著,像濺起了無數星星。
“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和你說,再沒有第二個人?!笨浊∷坪踅K于下定了決心。她又扔出一枚石子,這次并沒能扔進河里,而是掉落在岸邊的碎石堆里。
“我不能不找個人說一說,我快要瘋了?!彼焉碜愚D過來,“我女兒不是我丈夫的孩子?!笨浊∩钌畹乜粗遥坪踹@樣可以進一步加重這句話的分量。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感到震驚。有一個瞬間我想,應該做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才能讓孔恰感覺到安慰呢?孔恰把頭埋在自己胸前。我伸過手輕輕攏住她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孔恰的呼吸漸漸由粗重變得輕柔起來。
“你丈夫知道嗎?”
孔恰沒有回答——我也不需要答案。
“這件事,我悶在心里十七年了?!笨浊≌f。
我決定不再說話。也許孔恰并不是來尋求寬慰,她只是想說出它。如此,這件秘密就可以由兩個人來承擔。
下雨了。細細的雨絲垂落下來,落在孔恰的頭發上。雨太細了,以至于孔恰要過一會兒才能發覺。雨絲也落在我們身旁的護城河里,河水沒有泛起絲毫漣漪。
我一個人回到家里,當然??浊∪チ怂謰屇莾?,她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我沒有開燈。我站在窗邊看了會兒外面的天空和樓宇,想起一個古老的詞:萬家燈火。然后返回身,又為它增添了一盞。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我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昨晚孔恰說的那件事。我想,也許正是因為有個人一直藏在她心里,才使我們倆的交往止于那些似是而非的夜晚吧。今天是個大晴天。起床后,我用蒸蛋器蒸了兩枚雞蛋,用豆漿機打了兩大杯豆漿——這是我的經典早餐。然后拿起噴水壺去陽臺澆花。它們都長得病懨懨的。我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讓它們長得像公園里的綠植那樣茁壯??晌乙呀洷M力了。
陽臺上的陽光讓我想到了青島的海濱。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我想,在這樣的天氣里,坐在青島海濱的長椅上看書,該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
二十分鐘后,我背著背包下樓,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長途車站。包里放著惠特曼的日記選集。這個預言美國應當是碎片化寫作的詩人,在他奔放的生活里總是有著釋放不完的熱情,對于大自然也是如此。
汽車駛離東營。路邊的速生楊一片片地向后閃去。這種生長速度極快的樹種,的確適合用作道路綠化。樹林的邊緣隱現出幾處水洼,幾只白色的鸛鳥站在水邊發呆。再往前行,幾座高大的煙囪撲入視野,那是一片化工廠。我收回目光,從包里拿出礦泉水和書,又拿出兩塊巧克力,剝開一塊放進嘴里,把另一塊遞給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姑娘。
“不了,謝謝?!彼龑ξ乙恍Α.斘以俅伟亚煽肆Ψ旁谒г趹牙锏陌蠒r,她沒有再拒絕。
汽車將在路上顛簸四個小時。上一次去青島,還是半年前,我去接一位從成都來的朋友。只不過那次是開車去的,只用了三個小時。
我始終不能明白,人的記憶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錯位。比如,孔恰早已忘掉了那些流落在門口的輕吻。那條針織圍脖她也認定只是我的幻想之物。我是否在我的腦海中推演了一種不存在的生活,然后就把那些場景深深地刻印下來,就像孔恰一再堅持的那樣?對此,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相信它們就像這輛行進中的大巴一樣真實。
我看了會兒書。由于車子晃動太厲害,眼睛很快就累了。我閉上眼,可毫無睡意。想和旁邊的姑娘聊會兒天,又覺得有些唐突。整輛車上都是去往青島的人。我們素不相識,目的也各不相同,卻匯集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去往同一個地方,想一想,這也許就是生活的恩賜:同行者的感覺減輕了我的一部分孤單。而時間,就在大巴不停的行進中一點點流逝,越接近終點,我就越有一種恐慌之感。
當我終于坐到海邊長椅上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海風仍然是溫暖的,它吹在我的臉上、胳膊上,也吹在我手中拿著的書上。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海邊的景色使我把東營和東營的一切全都拋開了。我看到惠特曼在山坡上徜徉,或席地而坐,溪流潺潺,和風習習,他手里拿著一個本子,準備隨時記下那浮現在心間的詩句。是的,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才像是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同一個時空之中。昨天的我已經死去,連同那晦暗不明的過去。盡管時間周而復始,但屬于每個人的總是不盡相同。我坐在青島海邊這條木制長椅上——我記得,上次來青島的時候,我坐的也是這同一條。我看著面前的大海,看到陽光隨著涌向岸邊的波濤一浪一浪地向我涌來。
我站起身,摸了摸背包里帶的面包——我想一直走到棧橋那邊,去喂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