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鷺在水邊打盹……
灌木叢里,蛇在做夢,夢見
另外的蛇在飛。而在水里,
烏龜翻跟斗,螃蟹靜坐,一群魚
在云影中嘀咕……
這是我看到的,也是我想到的
正午的一些我。
我去云朵里捉魚,渾身
纏滿光線;我在螃蟹的旁邊
嘲笑烏龜。我是蛇的彩翼,
在另一條蛇的夢里……
灌木叢里,更多的灰鷺、白鷺,
伸長了脖子盯著我。
2
正午,太陽是勤奮的木匠,
修理著一座公園。
我坐在椅子上,渾身
布滿釘子,感覺更結實了。
風為我量體,為我
制作了一件光的外衣。
現在,我是公園里的風景,
匹配周圍的一切。
我是太陽與風的作品,
從正午的閱讀中獲取意義。
在確定的時間的一個點上,我
感覺自己被思考著。
半小時穿礦洞,來到登云臺。
只有霧蒙住人間,何來
凌云的詩句在巖壁上
呼應山腳的雞啼和溪流呻喚?
松枝間,蛛網留住了隔夜雨。
許多人拍照,要拍到神仙。
寡言導游半舉黃旗,見有人
踅進石縫,說了句“小心點”。
膝蓋酥軟,仍有跋涉的顫音。
涼嗖嗖的股胯有點酸。
本就有愧于山水,更哪堪
腰以上當代心智的紛紜凌亂?
我省略了到此一游的閑情,
該省略的,還有傲慢。即便
初夏的微火烤著這座山,
深深淺淺,尚有較少的看見。
公園里嚴厲的色彩
拷問一個閑人的文采,終究
敵不過他的狡猾。
鵝掌楸收回它的掌,七里香
捂緊花瓣,偏心的
荷花忍住涼風的驚詫,
──無知加無恥,無可救藥??!
至于玫瑰、薔薇……早已
不屑于他的不屑,
它們的美譽提升它們的身價。
何況美名總會有個美的家。
不僅是布局精致的
公園,即便你的詩中
也筑起了暖巢,
──區分它們,用詞的枝杈。
而他只滿足于確認
花非草,樹非花……以及
石頭之于假山之假。
無可救藥??!滿園錦繡
并非滿腹的詩書畫。
從夾竹桃上摘桃,誰說不能,
何必體諒蒙羞的桃花?
如果拿捏得準,我就能
將它扔進一個夢里。就算
它不是已了卻的心事,
太陽下它也會像少女般開花。
減去自己的重量,它就是
白云的小姐妹。沒有細線
攥在我手里,也沒有愛
在我心里生長出另一塊石頭。
現在,它就是眼前的一切。
它的美,從一只蝴蝶
傳送到下午的公園,就連
香樟下的白馬也對我說話了。
但不能說,它就是我,
或許它曾是天上掉下的骰子,
讓我輸掉了自己。是的,
這會兒它在假山上學鳥叫呢。
我有石頭嵌身的經歷,那種
麻絲絲、頭越來越重的感覺。
我也有從石頭抽離的短暫時光,
一絲絲騰空、凝聚,如這兒所見的羽人。
遠游至此,其實是終歸帝鄉。
我一直以來的乾坤挪移早就留在
這些畫里了,從居舍、祠堂和墓穴存留下來的
石頭,不是我曾冒犯或被冒犯的石頭。
蛤蟆在月亮里嘀咕,金鳥
在太陽中高歌,伏羲和女媧靜靜交尾,
宴饗、田獵,乃至慧星的漂移……
石頭滋養的記憶,終將在我身上蘇醒。
我更喜愛騎龍的感覺,嬉笑著
斗牛的經歷也不錯,當然還有箭射魅影的
狂喜。我會用全身拓下它們的美,
還有詩,就是在我們身上造一群瑞獸。
我常設想,最后一頁上的白發
覆蓋著怎樣一顆頭顱,它的分量
是否能平衡我一生挖去的空氣。
是的,為了能讓詩句呼吸,為了豢養
一頭神秘的生物,從第一頁開始
我就專注于挖掘埋藏在空氣里的光。
我撕碎了云,我解剖鳥狀的一切,
我使用了咒訣……每一次,我的紙上
都會有烈火或狂風的痕跡,間或
會閃過一張麋鹿的臉龐。我也嘗試
與妖魔交易,更換柔軟的體魄。
更多的時候,我寫下過于兇險的詩行。
我不知道,憑空落下的白紙上
是否能畫出龍的眼睛;怎樣的一本書
能消化我一生收集的圖像。確實,
鎖在紙上饑餓的它,尚需未知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