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自榮
我生在上海長在上海。近八十年了,一直生活在上海(大概也會在此地終老),可稱是個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盡管我自忖還不典型,上海人的缺點我都有,而上海人的長處我很欠缺,比方那份聰明、精明,當然我是以自己是個上海人而自豪的。
這年頭都強調與眾不同,強調個性,而上海恰恰是一個極有特色、太有特色之地,無法替代。對于身為上海人這個角色,我本習以為常。這回疫情之中,東想西想的,忽然就有了一份沖動,想要思考一下,上海人到底魅力何在,為何能如此與眾不同,想進行一番深入的探討。可惜我本人才疏學淺,不擅寫文章,而要把上海人寫得準確生動、入木三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沒有本事寫,也只能期待有哪一位上海人重重地落筆,寫下的文字能讓我們心服口服,說一句:“就是它了!”
我說一下點滴感受,恕我有點胡說八道,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感受,放在大家面前的一些想法,只是作為拋出來引玉的一塊小小的磚頭而已。
首先恕我坦言,現在的所謂上海人,外地來滬找工作的朋友,實在離真正的上海人、骨子里的上海人,還有很大差距的(這跟他有無才能、是否勤奮無關)。上海男人骨子里的那些東西,他們是很難學到手的;而上海女人那一份獨特的優雅和精致,有時還令北方、南方的女孩子很難成為地道的上海女人。也因此,你看《少林寺》中覺遠和尚李連杰,還有來自湖南的名作曲家譚盾,最終都熱衷于找一個上海女人為妻,恐怕并非偶然。
那么,若問我心目中最有代表性的上海人是誰?我又可坦言,起碼有這樣幾位:陳敘一先生(上譯廠掌門人、翻譯、導演家),木心(神奇的大作家、大能人),還有陳逸飛(作品可流芳百世的大畫家)以及陳鋼先生(作曲家,和何占豪合作作曲的《梁祝》蜚聲世界,至今無人可以超越)。
想從前,三十年配音生涯,上海人三個字是完全在排斥范圍之內的。那時候,不成文規定,在廠里上班,不準許說上海話。這倒也對,動不動就亮出上海話,必然干擾普通話的純正,而所有上海籍的演員(主要都是中青年演員)對此也都習慣了。這幾年,一部《繁花》把我們都觸動了,連香港大導演王家衛也被吸引,不惜花費6年時間打磨一個像樣的劇本。王導掌控的最終成品,永遠是個謎,不到公映你絕難想象。順便提一下,這回居然連我這個一向躲在幕后搞配音的,也被邀去試鏡,便可見一斑。
因為不太說上海話,我在家里也不多話,多半是在背臺詞,用的也是普通話,如此一來,講上海話便怪怪的不太流利,于是一張口,人便笑我像唱滬劇,我亦很無奈。我現在很想用上海話來塑造角色(當然不能忘乎所以,沖擊了我的普通話)。其實退休之前曾有過一個配音機會,一部描述耶穌故事的外國影片,拉到我們廠里,要求全部要用上海話來配音。于是,幾個前輩演員尚華、于鼎他們便好不納悶,居然會有這么一天,譯制廠完全用不著他們。這個特殊經歷想想也蠻搞笑的,片子里的老外演員居然都說起了純正的上海閑話。可惜,此片是特別為東南亞一帶制作,上海未曾播放。
有人曾突發奇想,讓“佐羅”這個形象,用上海話來配,效果會否很特別?哪怕作為一個娛樂節目上舞臺朗誦?我付之一笑,無非挺滑稽的吧。但我主觀上自然是不大贊成這樣的舉措,我尊重“佐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敬可佩,不可隨意用作娛樂。總之,變味了,不妥,不妥也!
父親在我懷里死去。在以往的采訪中我很少提及。那一天,就是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的工作安排是,廠里要我們幾個人去故事片廠幫忙配點音,而要配的正是國產片《青春萬歲》。我太大意了,以為會像往常那樣“早出晚歸”,于是放下我的父親,趕緊騎車去錄音了。那真是一個命,一直主治我父親病的大夫出差離開了上海,而那幫實習生束手無策,未采用對我父親最有針對性的那種藥。結果,搶救失敗,父親未留下任何一句遺言,就……這是一個小例子,多少可看出上海人的工作態度,那時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上海男人都能做到。一句話,把工作做好就是了!
我是否夠啰唆的?再提一個事吧,和上海有關的事。其實這件事還只是一個構想,只是一個故事大綱、梗概,先在這里和讀者朋友們分享一下吧。
一個猶太小女生通過她的旁白,講述了她猶太奶奶的戀愛故事——《我奶奶的上海之戀》。她的奶奶和她父親,猶太父女兩人,到處碰壁之后,終于逃難到不需簽證的上海虹口區,邂逅一位醬油店小開,展開了一段難忘的初戀歷程。這小開是醫學院一年級學生,而她的奶奶年輕那會兒已是奧地利極具天賦的小提琴演奏家。一年多時間,他們兩個同甘共苦,相互幫助,一起上街賣藝,一起抵抗小日本鬼子的侵擾。全劇充斥英語、上海閑話,還有上海普通話。奶奶的初戀終因男孩是三房合一子而致失敗。然多少年后,奶奶——美國一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又在學中文的孫女牽線下,趁赴上海演出之機,與老小開重逢……這個劇本,哪怕是做成音樂劇,我想象中亦是很動人很有趣的,尤其是充滿上海味道。猶太民族是少數民族,我亦是穆斯林,難怪我腦中一直在縈繞著這個生活中完全可能發生的故事。
我已不年輕,想主動地做一些事,這只是其中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