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大偉
我小辰光跟大多數小朋友一樣,不大歡喜看外國片,主要原因是看大不懂里廂的情節,兩只外國面孔常常會得搞錯脫。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看翻譯小說,記憶中那些年看了勿少蘇聯長篇小說,也開始喜歡看蘇聯電影了。再后來,就慢慢迷上了譯制片。
上海老底子電影院里放映的外國片,配音交關推扳(糟糕),有辰光聽上去好像還是電影院里的工作人員在現場“翻譯”。我家老早住在復興中路上的復興坊,走出弄堂勿遠,隔壁就是上海電影院,這是一家專門放映外國片子的電影院。記得爹爹、姆媽經常會帶我去上海電影院看外國電影。打仗的片子我還可以靜下心來瞎七搭八地看看,圖個鬧猛。而碰到放映的是外國生活片、愛情片(依稀記得有《出水芙蓉》《廢品的報復》《窮街》等),我就吃酸了,坐不牢了,難過煞了。所以一聽他們要帶我去上海電影院看外國片,我就滑腳(溜走)。不過對于國產影片,我是從小就喜歡的,記憶中最早看的一部國產故事片是《紅孩子》。
后來我家搬場了,從盧灣區的復興中路搬到虹口區的廣靈二路。搬到新地方,大人們關心的是附近的商店、菜場、學堂、醫院在啥地方,離家遠不遠,而我關心的是電影院在啥地方。從我家出發,朝北走十廿分鐘是江灣電影院,朝南走十廿分鐘是永安電影院,兩段路的路程差大不多。不過如果朝永安電影院方向走,過了永安電影院,沿四川北路再朝南走,一路上還有群眾劇場(也放電影)、國際電影院、勝利電影院、解放劇場(也放電影),一直到四川路橋橋腳下的郵電俱樂部,那里面也經常會放電影。
記得永安電影院夜場電影票要賣到三角五分一張,那是小青年軋朋友談戀愛的辰光才會去買的票子;而去江灣電影院看學生場(大多數是早早場),最便宜的只要八分錢。由于囊中羞澀,我基本上只看學生場。對于一個月只有幾角零用鈿的我來講,看電影也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的零用鈿主要花在看電影上面。
記得每個月月底快,江灣電影院就會出售一張下個月的電影排片表。有了這張排片表,就可以選擇自己想看的故事片,在上面做好記號,到辰光去看。我一般選擇禮拜天的早早場或早場,學生場的票價便宜。
學生場很少放外國電影,要放映多半也是打仗的外國片。打仗的外國片交關好看,像蘇聯電影《夏伯陽》,騎兵的場面令人震撼。還有《丹娘》《憤怒的火焰》《智擒眼鏡蛇》等影片,都交關好看。看慣了黑白片,有一趟看《攻克柏林》,那是部彩色故事片,那就更加令人震撼了!
我老早就感覺到,外國電影里的戰爭場面,比國產片拍得真實。那些年有些國產故事片拍得比較概念化、程式化,比較虛假,好人勿大會一槍就被打死,身上吃了好幾槍也不會死,還要講好多話,還要“交黨費”……而外國影片看上去就感覺到比較真實,當然有的鏡頭真實得有點血淋溚渧,嚇人倒怪。
印象中到了1960年代初,外國電影的配音水平有了明顯提高,看外國故事片就變得像看國產片一樣省力,我也慢慢改變了偏愛看國產故事片的習慣,會經常去看一些外國故事片,并且不再局限于戰爭片題材了,比如看《魂斷藍橋》《摩登時代》《巴格達竊賊》等。
記得有一趟看了印度故事片《流浪者》,被拉茲瀟灑而又有點油腔滑調的風度所感染,在學校里大聲哼唱起《拉茲之歌》:“到處流浪!啊——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完全沉浸在拉茲的“流浪世界”里,全然勿曉得已經打上課鈴了,自己一個人還在拔直喉嚨高歌:“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很快我就被叫到校長室,被校長夾頭夾腦(劈頭蓋腦)臭罵了一頓,還讓我把手臂上的中隊長標志摘下來。后來我才曉得,這天正巧有外國來賓到阿拉學堂里來參觀,校長這才大發雷霆的。
印象中,我在小學中年級辰光就開始閱讀長篇小說,看《水滸》,看《青春之歌》,看《敵后武工隊》。后來也看一些翻譯小說。特別是進入中學以后,學校圖書館有不少外國長篇小說,最多的是蘇聯長篇。雖然我特別討厭蘇聯小說里人物的名字,好長的一串,記都記不住,我也討厭書中整頁整頁出現的風景和心理描寫,不過對此我都可以“唰唰唰”地翻過去。
要曉得蘇聯長篇小說里的人物情節,都非常抓人,好看!比如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保爾·柯察金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科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三部曲……還有一本《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幾年里我讀了好幾遍,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下來。
前兩天上網查了一下,《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的作者叫柳鮑娃·齊莫菲耶夫娜·科斯莫杰米揚斯卡婭(名字長嗎?),這是部紀傳體小說,里面寫的全部是真人真事,講的是卓婭和舒拉姐弟倆如何成長為蘇聯衛國戰爭英雄的故事。他們倆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和我的同齡人。資料顯示,這部1950年在蘇聯首次出版的書籍,1950年代初被介紹到中國,發行了幾百萬冊。
在讀蘇聯長篇小說的同時,我也愛上了看蘇聯故事片,記得看過的蘇聯故事片真不少,有《復活》《智擒眼鏡蛇》《牛虻》(以前一直把它誤讀成《牛忙》)《保衛察里津》《藍箭》……
正當我逐漸喜歡看外國影片的辰光,1966年的“文革”來了,除了樣板戲,看不到故事片了。那段辰光只好躲在家里偷偷翻翻過去的《電影畫報》。后來被爹爹發現了,他慌忙把整疊整疊的《電影畫報》扔進了垃圾箱。到了1970年代初,隨著《地雷戰》《地道戰》《南征北戰》幾部國產故事片的開禁,一些外國故事片也逐漸進入電影院,記得有朝鮮電影《賣花姑娘》、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里,瓦西里與妻子的接吻和四只小天鵝跳芭蕾的鏡頭,在當時的年輕人眼里極具看點)。
那辰光的譯制片雖然鳳毛麟角,倒也有一股清新的味道。后來伴隨著國產故事片慢慢復蘇(記憶中有《火紅的年代》《青松嶺》《戰洪圖》《艷陽天》等國產影片),譯制片也逐漸多了起來,印象中有阿爾巴尼亞影片的《地下游擊隊》《創傷》《海岸風雷》《伏擊戰》《腳印》《第八個是銅像》,朝鮮影片《摘蘋果的日子》(里面的“600工分”倒是印象深刻,一度成為“胖子”的代名詞)和《原形畢露》,還有羅馬尼亞的《沸騰的生活》《爆炸》等。記得曾經流傳過一句順口溜:“朝鮮電影又哭又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
有一部越南故事片《山區女教師》,由于沒有“飛機大炮”,也非“哭哭笑笑”,看的人很少,幾乎沒有什么影響。不過我看過,是《解放日報》送的票子,在黃浦劇場看的,說是看后要寫一篇影評。我是帶著寫作任務去看這部片子的,心里蠻有負擔。記得在墨墨黑的放映廳里,我眼睛一邊盯著銀幕,一邊用筆在本子上“盲記”影片里的臺詞。回家后匆匆寫了一篇影評,標題是《滿腔熱情,循循善誘——看越南故事片〈山區女教師〉》,文章很快在《解放日報》上登了出來。今天我從幾十本發表作品的剪報集里,好不容易尋找到那篇文章,1973年7月9日的《解放日報》第4版,署名是“虹口區工人業余寫作組”。那辰光用個人署名的文章很少,常以這類“集體創作”的名義呈現。
“忽如一夜春風來”,1978年改革開放后,各類外國翻譯作品一下子多了起來,除了早先出版的《摘譯》外,各家出版社又辦起了《外國文藝》《譯林》《世界文學》等專發翻譯作品的刊物。譯制片也像野火遇上了春風,“呼——”地一下燃燒起來。1984年初我已在廣播電臺供職,經常有機會觀摩到一些供業務學習的“內部片”。我們經常會去岳陽路的音像資料館看內部電影,大部分是沒經過配音、只打字幕的原版片。后來新光電影院每個禮拜也會播放一些原版片(只打字幕)和少量譯制片。我們當文藝編輯的都辦了年卡,一到播放譯制片的日腳(好像是每個禮拜二的上午),總會放下手頭工作去新光電影院觀看譯制片,不肯輕易放棄每一次觀摩外國片的機會,有《奇普里安·波隆貝斯庫》《愛德華大夫》《勝利大逃亡》《兩個人的車站》《未來世界》……這些曾經的“內部片”,后來都公映了。
記憶中1981年由上海電視臺譯制并首播的日本引進電視劇《姿三四郎》,曾經引得萬人空巷。《姿三四郎》講的是熱愛柔術的男青年姿三四郎,如何從一個莽撞少年成長為一名優秀柔道大師的故事。劇中的姿三四郎對柔術的執著,對愛人的專一,無不深深打動中國觀眾的心。這部電視劇一共26集。那個辰光電視臺在黃金時間播放電視劇,一天只播放一集。一部26集的電視劇,要播放將近一個月,天天釣牢你看。記得每當這部電視劇播放的辰光(大約在19:30左右),馬路上就立刻變得非常冷清,大家都守在電視機前觀看這部電視劇。傳說《姿三四郎》在北京播出的某一日,正好有幾個區停電,為了不影響觀眾們觀看此片,供電局特意安排臨時供電一個小時。《姿三四郎》在當時中國的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那些年,我經常為《兒童時代》《少年文藝》寫一些兒童小說和童話。記得當時為《兒童時代》寫的一篇小說《一個下雪的早晨》,為了“蹭熱度”,我在描寫小主人公一段夢境時,特意寫了一節“(夢見壞人)一個黑影閃到玻璃門前,是檜垣”。小說稿寄給了當時《兒童時代》的編輯王安憶。隨著播出的《姿三四郎》故事情節的發展,看到后來“檜垣”并非壞人,我連忙寫信給王安憶,要求將“檜垣”換成劇中的一個壞人“藍眼睛里斯特”。今天我又特意找出那本《兒童時代》,那篇《一個下雪的早晨》其中有一段“一個黑影閃到玻璃門前,是藍眼睛里斯特。我慌忙鉆到床底下。里斯特瞪著可怕的眼睛,用拳頭使勁砸門,砰砰砰……”小說發表在《兒童時代》1982年1月號上。記憶果然沒有出錯,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后來引進譯制的日本電視劇《血疑》《排球女將》,美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大西洋底來的人》等,也引起上海電視屏幕上一波又一波的收視狂潮。與此同時,國外不少電影故事片經過譯制也蜂擁而來,進入人們的視野。我跟現在好多年輕人一樣迷上了譯制片,現在手指頭隨便扳扳,就能說出好多譯制片的片名:《葉塞尼亞》《虎口脫險》《尼羅河上的慘案》《三十九級臺階》《老槍》《巴黎圣母院》《簡·愛》《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追捕》《人證》《砂器》《東方快車謀殺案》《大篷車》《奴里》《瘋狂的貴族》……到后來的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拯救大兵瑞恩》《第一滴血》《超人》……數都數勿過來。
當時好多譯制片里的臺詞,如今還記憶猶新。
“你跳呀,朝倉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倒是跳啊!”(《追捕》臺詞)
“看,這座城市,他,就是瓦爾特!”(《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臺詞)
“她跳舞跳得這樣動人,難道是我的錯?她那么美難道是我的錯?她使人發狂難道是我的錯?”(《巴黎圣母院》臺詞)
“不要往后看,要往前看,記住,時間能夠醫治一切。”(《尼羅河上的慘案》臺詞)
……
還有好多好多。譯制片中的好多插曲、音樂,也曾經風靡一時。《排球女將》中的“嗨,接球、扣殺,來吧,看見了吧”;《橋》中的那首“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追捕》的“啦呀啦——啦呀啦——”;《人鬼情未了》里的那首“Oh,my love,my darling”……都讓我百聽不厭。
與此同時,一直在幕后默默耕耘的上海譯制片廠的編導、配音演員也出現在前臺,邱岳峰、蘇秀、趙慎之、畢克、尚華、劉廣寧、李梓、童自榮、丁建華、喬榛、曹雷……
上海電影譯制廠成立于1957年4月1日,早先在萬航渡路618號,1976年搬到永嘉路383號。在這里的一棟小樓里,譯制片廠的編導、配音演員締造了1980年代譯制片的輝煌,《佐羅》《追捕》《虎口脫險》等一批上乘的譯制片經典在此地誕生。那個辰光譯制廠的好多配音演員,經常到我們廣播電臺錄制廣播劇,我有不少譯制片廠的朋友。記得當初去譯制片廠聯系工作,我總是會抽空鉆到他們的錄音棚里,饒有興致地看他們對著屏幕配音,也學到了不少相關知識。
比如,譯制片上出現的外國男孩,他們的對話其實都是女演員配音的。一問才曉得,原來如果選太小的男小囡來配,他們往往對人物性格把握不準,老師輔導很長時間也不容易達到要求。而找年歲大一些的男小囡來配,如果已經進入變聲期,那他們的公鴨嗓配出來更加不行。又比如,配音時的對口型,只有很好地處理好聲音和口型之間的配合,才能使觀眾不會在看譯制片覺得別扭,從而更好地表達出應有的視覺效果,增加觀眾對影片的興趣。譯制片廠的老師告訴我,錄制時配音演員需要能夠順利地一次通過。由于當初錄音技術有限,在錄制階段容易因為個人的失誤,導致大部分錄制的失敗。這就需要配音演員對臺詞進行反復認真的記憶,只有對臺詞進行反復地排練,才能在錄制階段中更好地表現。對口型中表達出角色的情感,也是最難的部分。
角色的性格等表現除了通過演員的外貌特征和肢體等方式來進行表達外,語言的運動也是很重要的,剛正的、奸詐的、和氣的、柔美的、魅惑的等等,都需要通過語氣和語言來表達。不同國家的說話語氣、語言順序、語氣節奏等,不同體型、年齡、男女等外形都是通過語音來表達的。在女聲方面,較為豐滿的女士在女高音方面比較突出,而瘦小的女聲則多表現出一種較弱質感。而男聲,有張飛那種粗獷之感,有唐僧那種方正平和之感,有皇帝那種高端大氣之感等等。年齡方面,有稚嫩的兒童聲音,有血氣方剛和敢打敢拼的中青年的聲音,也有較為孱弱的老人的聲音……一個好的配音演員,必須具備各種高超的變聲技巧,才能夠適應更多的角色。
我想起一位在某個聯歡會上認識的小伙子,他聲音模仿能力超強,在十來分鐘的表演時間里,一個人“化聲”七八個不同角色。聯歡會結束,我立刻留下他的聯絡方式。后來我們錄廣播劇時把他請來,果然角色演繹到位,錄得相當順利,可謂旗開得勝。后來他便成了我們這里的常客,再后來他干脆辭去了自己的工作,游走于全國各家譯制片廠配音崗位,我經常會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我認為配音是需要一定語言天賦的,如同一個人如果天生“色弱”,就很難成為一位畫家一樣。
如今,上海譯制片廠搬進了我們虹橋路1376號廣播大廈。我有更多機會跟譯制廠的朋友們聊天,看“棚蟲”們依然在孜孜不倦地配音,錄制一部部新的譯制片。譯制片從當年的小河游進大江,又從大江游向大海。
盡管現在不少年輕人喜歡觀摩“原汁原味”的原版片,可譯制片仍然還有眾多的“粉絲”,仍然擁有廣大的觀眾市場。外國影片的譯制是一門語言藝術,我想她不會在百花盛開的藝術花園里消亡。我為譯制片的“二度創作”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