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工作”視同工傷與舉證責任

文／向春華

司法機關認為：職工為了單位的利益，在家加班工作期間，也應當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在職工發病和死亡是否發生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缺乏相關證據證明、難以確定的情況下，根據工傷認定傾向性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職工的肯定性事實推定。但是，這一舉證責任分配不同于一般工傷認定中的舉證責任分配，其合理性值得商榷。

教師在家批改作業后死亡

馮某系瓊山中學教師，擔任該校高中部數學課教學和高中班主任工作。

2011 年11 月15 日晚，馮某任教的366、367 兩個班級進行測驗考試。考試結束后，馮某回到家中。次日早上8 時20 分，同校老師在馮某家中發現其身體異常狀況，立刻撥打海口市120 急救中心電話，瓊山人民醫院到場進行搶救，馮某因搶救無效死亡。

2011 年12 月20 日，瓊山人民醫院出具《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證明馮某因突發心肌梗死，于2011年11 月16 日在家中死亡，發病到死亡的大概時間間隔為“不詳”。在《搶救記錄》上記載：“搶救時間段2011 年11 月16 日8 時31 分 至9時32 分”“到達現場時患者已無心跳、呼吸”。

2011 年12 月15 日，瓊山中學以馮某因長期工作勞累過度，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中突發心肌梗死死亡為由，向海口市人社局提出申請，要求認定馮某為工傷死亡。

瓊山中學，瓊山中學數學組，教師王某、陳某，分別證明：11 月15 日晚確有考試，馮某也在當晚出現身體不適的癥狀。

海口市人社局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認定事實如下：2011 年11 月16 日上午8 時20 分許，馮某被其同事韋某發現在家趴臥床上，呼之不應，急撥120 呼叫搶救。經120 到場搶救約1 小時，于當日9時32 分宣告臨床死亡。

經 查 明：（1）2011 年11 月15日晚修時間，馮某約晚上10 時帶女兒離校回家；（2）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3）2011 年11 月16 日上午學校并無安排數學教研活動；（4）學校規定，不得利用晚修時間上課或考試；（5）學校領導否認安排教師通宵改卷或要求任課老師必須當天改完作業或試卷。

晚上進行考試不是學校安排的活動，學校也沒有要求老師當天必須批改完作業或試卷的規定，馮某發病不是工作時間，也不在工作崗位上，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14、15 條認定工傷或視同工傷的情形，決定不認定為工傷或視同工傷。

馮某親屬俞某不服申請復議，海南省人社廳維持工傷決定。俞某仍不服，于2016 年5 月16 日向海口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本案行政訴訟。

最高人民法院 視同工傷

海口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工傷決定認定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但瓊山人民醫院《院前急救記錄交接單》上記載搶救情況是“到達時死亡”，《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上，對馮某發病到死亡的大概時間間隔一欄上記載為“不詳”，海口市人社局僅憑馮某同事到家中看見馮某臥于床上，認定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明顯證據不足。

海口市人社局未提交瓊山中學的相關規章制度，僅以瓊山中學校長調查陳述認定“學校規定，不得利用晚修時間上課或考試”，故馮某晚上安排測試不是工作時間，事實認定依據不足。

海口市人社局對馮某連夜工作與突發疾病是否存在因果關系，是否因長時間工作勞累造成心肌梗死死亡等問題，均未予認定，作出工傷決定，認定部分事實不清，證據不充分，判決撤銷工傷決定和復議決定，責令海口市人社局重新作出工傷認定。海口市人社局不服，提起上訴。

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決認為，病亡視同工傷需滿足3 個條件，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48 小時內搶救無效死亡。

馮某組織晚修測驗及批改試卷，即使不是學校的硬性要求，但與其工作明顯相關，且符合中小學教師的職業特點，應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的延伸。

突發疾病到死亡有一個持續的階段和過程，如馮某這樣的“猝死”，也有從不明顯到明顯的發病至死亡的過程。瓊山中學教師王某、陳某及馮某學生證明，馮某在2011 年11月15 日晚修期間已有身體不適的表現，理應認定馮某于2011 年11 月15 日晚修時已開始發病。馮某在瓊山人民醫院醫護人員到達時已無心跳和呼吸，其屬于突發疾病死亡的情況，而不是《工傷保險條例》第15 條第1 款第（1）項中“突發疾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情況。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海口市人社局申請再審稱：（1）經申請人重新調查核實，馮某身體狀況良好，并無證據證明其在工作期間發病，且醫療機構初次診斷時間不在15 日晚修時間。（2）馮某系在家中死亡，并非死于工作崗位，一、二審擴大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的范圍不當。（3）根據《工傷保險條例》及相關規定，在工作崗位發病，未送醫搶救回家休息及其他因疾病死亡的情形，只能按照病亡對待，不應認定為工傷。請求撤銷一、二審判決，維持工傷決定。

海南省人社廳答辯稱：（1）馮某系在家中死亡，不符合視同工傷情形。（2）馮某回家批改試卷并非學校安排的工作，不應認定為工作時間、工作崗位。（3）馮某于當日未有就診記錄，而是直接回家，不屬于突發疾病。瓊山中學主張其勞累過度，亦不屬于工傷或視同工傷的情形。請求撤銷一、二審判決，維持工傷決定。

最高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15 條第1 款第（1）項規定，職工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者在48 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該項規定視同工傷包括兩種情形：一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二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48 小時內經搶救無效死亡。

未經搶救死亡，可能存在兩種情形：一是突發疾病，來不及搶救已經死亡；二是發病時，沒有其他人員在場，喪失搶救機會死亡。無論是經搶救無效死亡，還是未經搶救死亡，視同工傷的關鍵都在于，必須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死亡。

通常理解，“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應當是指單位規定的上班時間和上班地點。同時，我們認為，職工為了單位的利益，在家加班工作期間，也應當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主要理由是：

第一，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1 條規定，制定和實施該條例的目的在于，對“因工作遭受事故傷害或者患職業病的職工獲得醫療救治和經濟補償”。因此，理解“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首先應當要看職工是否為了單位的利益從事本職工作。在單位規定的工作時間和地點突發疾病死亡視同工傷，為了單位的利益，將工作帶回家，占用個人時間繼續工作，期間突發疾病死亡，其權利更應當受到保護，只有這樣理解，才符合傾斜保護職工權利的工傷認定立法目的。

第二，《工傷保險條例》第14條第（1）（2）（3）項認定工傷時的法定條件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而第15 條視同工傷時使用的是“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相對于“工作場所”而言，“工作崗位”強調更多的不是工作的處所和位置，而是崗位職責、工作任務。職工在家加班工作，就是為了完成崗位職責，當然應當屬于第15 條規定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

第三，視同工傷是法律規范對工傷認定的擴大保護，的確不宜將其范圍再進一步擴大理解。但是，應當注意的是，第15 條將“工作場所”替換為“工作崗位”，本身就是法律規范對工作地點范圍的進一步拓展，將“工作崗位”理解為包括在家加班工作，是對法律條文正常理解，不是擴大解釋。

本案中，馮某被發現時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屬于深夜在家發病，無人發現、未經搶救死亡的情形，不屬于經搶救無效48 小時內死亡的情形。

雖然馮某在家中死亡，但他在被發現死亡的前一天晚10 時許，組織學生晚修測驗回家，連夜評完兩個班學生的數學試卷，并進行試卷分析。顯然是為學校的利益，在回家后利用個人休息時間，加班從事教學崗位職責工作，屬于“在家加班工作”的情形。

是否能夠認定馮某屬于工傷，關鍵是看其發病、死亡是否發生在“在家加班工作期間”。馮某的《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對其發病至死亡的時間認定為“不詳”，這就造成馮某的發病時間究竟是在加班工作期間，還是在已上床睡覺期間難以判斷。

工傷決定根據馮某的同事第二天一早發現馮某趴臥床上的陳述，認定“馮某發病時已上床休息”。正如一、二審所述，這一認定顯然是缺乏充分證據予以支持的。趴臥床上，有可能是在發病后，身體不適倒臥床上，并非一定是上床睡覺后發病死亡。

本院認為，在職工發病和死亡是否發生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缺乏相關證據證明、難以確定的情況下，根據工傷認定傾向性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職工的肯定性事實推定，而非否定性的事實認定。因此，一、二審判決以事實不清、主要證據不足為由，撤銷工傷決定，判決理由和結果均無不當。

海口市人社局申請再審的理由，均是建立在不認可在家加班工作期間應當認定為“工作時間、工作崗位”這一前提之下，其主張與工傷認定的立法精神不符，缺乏事實根據，不予支持。

應當指出的是，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16 條規定，符合14 條認定工傷或者15 條視同工傷法定條件的，排除認定或視同工傷的是故意犯罪、醉酒或者吸毒、自殘或者自殺3 種情形。

職工發生傷亡事故，是否存在違反單位相關規章制度的情形，并不是工傷認定應當考慮的因素。工傷決定在認定事實時，強調學校規定不得利用晚修時間上課或考試、學校領導否認安排教師通宵改卷，或要求任課老師必須當天改完作業或試卷等事實，不屬于工傷認定應當考慮的因素，海口市人社局的上述事實認定不妥，予以指正。

綜上，海口市人社局的再審申請不符合《行政訴訟法》第91 條第（3）（4）項規定的情形。

專家說案

“在家工作”如何證明 控辯兩難

本案的最大問題在于，如何確定勞動者在家中從事“工作”？證明這一事實的證據是什么？

法院的核心觀點：“在職工發病和死亡是否發生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缺乏相關證據證明、難以確定的情況下，根據工傷認定傾向性保護職工合法權益的原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職工的肯定性事實推定，而非否定性的事實認定。”

其實質在于，應由被告即社會保險行政部門承擔舉證責任，如果行政部門不能證明不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發病死亡，則應當“作出有利于職工的肯定性事實推定”。

按照這一舉證責任分配，則可以說，所有在家中發病死亡的均應當視同為工傷：只要申請人主張是在工作，行政部門根本沒有證據否認此事實。

相反，如果要求申請人（勞動者）一方舉證，則也會因為無法舉證而必然敗訴：申請人也沒有證據能證明病發時是在家中工作。

為單位利益是否等于履行工作職責

本案中，法院認為，為學校的利益，馮某在回家后利用個人休息時間，加班從事教學崗位職責工作，屬于“在家加班工作”的情形。

以本案來說，假定馮某確定當晚將試卷帶回了家，且確定在家中批完了試卷，這是《工傷保險條例》第14、15 條所規定的工作嗎？

如果回答“是”，那么直接產生的問題包括：（1）用人單位是否應當為此支付加班工資？（2）在家的所有時間除非能夠排除，否則都應當屬于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當然也屬于工作場所。那么在家中發生的所有意外傷害是不是都應當認定工傷？（3）在家中如此，不在家中亦當如此。那么只要個人聲稱是為了單位利益，就都應當認定為工傷或視同為工傷？延伸而來，絕大部分傷害或死亡都應當認定為工傷或視同工傷？

最根本的，為了單位利益，所從事的行為就屬于工作嗎？為了單位利益，都屬于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都可以視同為工傷？這顯然過于擴大了工傷的范圍。

無論從舉證責任的分配，還是對于工作職責的確定，司法實踐中都存在完全不同的觀點。本案裁判觀點值得商榷。